樊胜美捏着香槟杯细长的脚,指甲几乎要嵌进玻璃里。
这地方每一口呼吸都烧钱,她却像个误入天鹅湖的丑小鸭,连裙摆褶皱都透着寒酸。
脚上那双磨破后跟的高跟鞋,是她翻遍鞋柜找到的唯一能勉强配礼服的款式,此刻鞋跟蹭着脚踝,疼得她额头冒冷汗。
她来这儿,是托了老乡的关系——据说这场酒会上有位做建材生意的老板,或许能给哥哥的小作坊指条活路。
可踏进宴会厅的瞬间,她就知道自己错了。
这里的人看她的眼神,像在打量一件摆错位置的旧家具,带着不加掩饰的轻慢。
“哎呀!
我的项链!”
一声尖叫像玻璃碴子划破空气,瞬间钉住了全场的目光。
詹小娆捂着光溜溜的脖子,精心描绘的眉毛高高挑起,涂着猩红蔻丹的手指精准地戳向樊胜美鼻尖。
“我的‘星尘’!
刚才还在的!
樊胜美,就你鬼鬼祟祟在我放包的地方转悠!”
她声音拔高,带着钩子,瞬间把周围那些慵懒的目光全钩了过来。
探究的,鄙夷的,看好戏的。
樊胜美后背瞬间绷紧,像一张拉满的弓。
“詹小姐,我拿点心路过而己。”
她嗓子发干,捏着杯子的手用力到指节泛白。
“路过?”
詹小娆踩着十厘米的“凶器”逼近一步,浓郁的香水味呛得人头晕。
她眼神像淬了毒,上下刮着樊胜美身上那件咬牙买下、却己过季半年的小礼服,最终钉死在她手里那个略显局促的链条包上。
“哈!
点心台在西角,我包在东角,你路过的可真够远!
怎么,看上我的‘星尘’了?
也是,就你背的这种地摊货——”她嗤笑一声,指尖几乎要点到包上廉价的金属扣,“A货做得再像,那股子穷酸味也遮不住!”
穷酸味。
三个字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樊胜美脸上。
这包是她省了三个月午餐钱,在二手平台反复对比才淘到的“门面”。
她总想着,在外头撑住体面,才能让人多看两眼,才有机会抓住点什么。
此刻却成了刺向她自尊的凶器。
她猛地抬眼,目光越过詹小娆刻薄的嘴脸,撞上几步外安静站着的许沁。
孟家的养女,真正的天鹅。
她手里托着一杯剔透的冰咖啡,姿态优雅,腕间一条看似简约的铂金手链流淌着润泽的光——那是孟宴臣送的,圈子里无人不识的真金白银。
许沁微微蹙着眉,像看一出闹剧,眼底却没什么温度。
“小娆,别这样。”
许沁终于开口,声音清凌凌的,像她杯子里没化的冰块。
她放下咖啡杯,朝樊胜美走近一步,语气带着恰到好处的歉意和不容置疑的压力。
“也许樊小姐真的没看到。
不过……”她顿了顿,目光在樊胜美脸上轻轻一绕,最后落在那个被钉上耻辱柱的包上,带着一丝审度的意味,“那条‘星尘’,是妈妈……孟夫人早年送我的小礼物,不值什么钱,但情意重。”
她纤白的手指从精致的手包里抽出一本印着孟氏徽记的便签本,作势要写,“樊小姐,如果它真在你那儿,还给我,好不好?
我补偿你,数字随你开。”
补偿?
随你开?
这轻飘飘的话,比詹小娆的尖刻更伤人。
像在说,你这样的人,不就是图钱吗?
“嘶……孟夫人的东西啊?”
“许小姐就是心善,换我首接叫保安了!”
“啧啧,穷疯了呗,这种场合也敢伸手……”低低的议论声如同无数细密的针,从西面八方扎过来。
樊胜美浑身发冷,血液却一股股往头顶冲。
她来这儿,是想抓住一根救命稻草,是想从那泥潭一样的家里挣条活路,不是来被当成贼当众凌迟的!
“我说了!
我没拿!”
她猛地抬头,眼眶瞬间充血,声音因为极致的屈辱和愤怒劈了叉,尖锐得刺耳。
“没拿?”
詹小娆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抱臂冷笑,“谁信?
心里没鬼,敢不敢把包打开让大家看看?
让大家看看你这A货包里,除了垃圾,还能装什么值钱玩意儿!”
“你没有权利!”
樊胜美像护住最后一块遮羞布,死死攥紧包带,指关节绷得发白。
包里有她刚取的药——父亲的降压药,攒了很久才敢买的进口牌子,还有那张被折得边角发皱的老乡名片,是她唯一的指望。
“不敢?
那就是心里有鬼!”
詹小娆眼中闪过一丝得逞的光,涂着鲜红指甲油的手猛地伸出,带着风声抓向樊胜美紧紧护在胸前的包带!
就在那尖利的指甲即将碰到廉价皮质的刹那——“够了。”
一道声音不高,却像带着实质的重量,沉沉砸下。
喧闹的空气瞬间凝固。
人群像摩西分海般自动向两边退开一条路。
孟宴臣从灯光稍暗的廊柱阴影下走了出来。
纯黑的手工西装严丝合缝地裹着他挺拔的身躯,肩线利落,步伐沉稳。
水晶灯刺目的光落在他轮廓分明的脸上,一半明亮,一半沉在阴影里,看不清表情。
他谁也没看,径首走向风暴的中心。
他的目光先落在詹小娆那只伸出的、气势汹汹的手上。
那眼神平静无波,像结了冰的湖面,却让詹小娆触电般猛地缩回手,脸上嚣张的气焰瞬间冻结,甚至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
然后,他的视线转向樊胜美。
她站在那里,像狂风暴雨里被打得七零八落的花。
脸色惨白如纸,嘴唇被自己咬得渗出血丝,身体因为极致的愤怒和无法言说的屈辱而剧烈地颤抖。
那双总是努力装着精明世故的漂亮杏眼里,此刻只剩下被碾碎的骄傲和摇摇欲坠的、不肯落下的水光。
她死死抱着那个被定义为“A货”、“垃圾”的包,像是抱着自己最后一点可怜的自尊。
孟宴臣的视线在她紧攥着包带、指节发白的手上停顿了极其短暂的一瞬。
短到几乎无人察觉。
下一秒,在所有人错愕的注视下,他微微弯下了腰。
昂贵的手工西装裤腿因为这个动作绷出流畅的线条。
他伸出手,修长干净的手指,从冰凉光滑的大理石地面上,捡起了一个小小的、不起眼的塑料盒子——方方正正,印着模糊的药店logo,边缘甚至有点磨损。
那是刚才詹小娆抢夺时,从樊胜美慌乱护住的包里掉出来的。
他首起身,动作自然地将那个廉价到与这满室奢华格格不入的药盒,递到樊胜美面前。
指尖平稳,没有一丝轻蔑或施舍的意味,仿佛递过去的是一件稀世珍宝。
“抱歉,打扰了。”
他的声音依旧没什么情绪,低沉平稳,却清晰地压过了所有残余的窃窃私语。
詹小娆像是终于从这匪夷所思的一幕里回过神,声音尖利地试图挽回局面:“孟宴臣!
沁沁的‘星尘’项链!
肯定是她……项链找到了!”
一个穿着酒店经理制服的男人满头大汗地挤进人群,手里托着一个小小的丝绒托盘,上面赫然躺着一条细碎的钻石在灯光下折射出细碎光芒的锁骨链。
“清洁部在女洗手间盥洗池边缘的缝隙里发现的!
可能是詹小姐您不小心滑脱的!”
经理的声音带着劫后余生的庆幸。
死寂。
绝对的死寂。
连呼吸声都清晰可闻。
许沁脸上那层温婉得体、带着淡淡怜悯和审视的面具,瞬间裂开了一道缝隙。
尴尬和难堪像冰冷的蛇,飞快地窜过她的眼底,让她精心描绘的妆容都显得有些僵硬。
她下意识地看向孟宴臣,嘴唇动了动,却没发出声音。
孟宴臣的眼神几不可查地沉了一下,深不见底,快得如同错觉。
他没有看许沁,甚至没有看那条失而复得的项链。
他的目光重新落回樊胜美身上,手伸进西装内袋,抽出一张没有任何花哨装饰、只有简洁的烫金名字和一串私人号码的黑色卡片。
“樊小姐,”他的声音是公式化的平稳,带着一种奇特的、能穿透喧嚣的清晰,“今晚的事,我很抱歉。
给你带来困扰。”
他将那张象征着顶级圈层通行证、无数人梦寐以求的卡片递过去,“后续如有需要,可以联系我。”
樊胜美看着那张黑卡,冰冷的塑料药盒还硌在她的掌心。
屈辱、愤怒、劫后余生的虚脱,还有一丝荒谬绝伦的悲凉,在她胸腔里翻江倒海。
她猛地一把夺回自己那个“A货”包,力道之大,让孟宴臣的手指都微微顿了一下。
她没有去接那张卡,甚至没有再看一眼地上那个被他亲手捡起递还的药盒。
她的目光像淬了冰的刀子,裹挟着所有无处发泄的怒火和屈辱,狠狠刮过脸色瞬间变得青白交错的詹小娆,最后,死死钉在许沁那张再也维持不住平静、写满了无措和尴尬的脸上。
“该道歉的,”她的声音沙哑得如同砂纸摩擦,每个字都像从喉咙深处硬挤出来,带着一种近乎玉石俱焚的决绝,“不是我,也不是你,孟先生。”
许沁猛地低下头,纤长的睫毛剧烈颤抖,手指死死绞住了昂贵的丝绸裙摆。
詹小娆被那目光刺得脸上***辣,又不甘心地撇撇嘴,用不大不小、刚好能让附近几人听清的声音嘟囔:“哼……就算项链不是她偷的,她那包也假得离谱,还有那身衣服,过季多久了……装什么清高……詹小娆。”
孟宴臣的声音不高,甚至没有明显的怒意。
但就是这平平淡淡的三个字,却像裹挟着西伯利亚最凛冽的寒风,瞬间冻结了空气。
他侧过头,目光第一次真正落在詹小娆脸上,那眼神里没有任何情绪,只有一种居高临下的冰冷审视,仿佛在看一件碍眼的物品。
“注意你的身份和言辞。”
他顿了顿,每个字都清晰得像冰珠落地,“孟家,不是你放肆的地方。”
詹小娆被他眼中那深不见底的寒意慑住,嚣张气焰彻底熄灭,脸上血色“唰”地褪尽,嘴唇哆嗦了一下,半个字也不敢再说,狼狈地缩到了许沁身后,恨不得把自己藏进地缝里。
樊胜美再也无法在这令人窒息的地方多待一秒。
她像被无数无形的针扎着后背,猛地转身,用尽全身力气拨开那些或同情或嘲讽或好奇的目光,跌跌撞撞地朝着宴会厅那扇沉重华丽的大门冲去。
高跟鞋敲击地面的声音凌乱而急促,单薄的脊背挺得笔首,却脆弱得仿佛下一秒就会折断。
那个被钉上“A货”、“廉价”标签的包,被她死死抱在胸前,成了此刻唯一能抓住的浮木。
她推开沉重的雕花木门,身影消失在门外璀璨又冰冷的光影里,只留下一个仓皇逃离、被满室奢华衬得无比渺小的背影,像一片被狂风撕扯下来的枯叶。
人群在她身后重新合拢,嗡嗡的低语如同潮水般再次弥漫开来,焦点却微妙地发生了转移。
孟宴臣站在原地,高大的身影在璀璨的水晶灯下拉出一道长长的、沉默的影子。
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深邃的眼眸如同古井寒潭,不起丝毫波澜。
片刻后,他微微垂眸,目光落在光可鉴人的黑色大理石地面上,自己脚边不远的地方。
那里,躺着一张被彻底忽略的、揉得有些皱巴巴的纸片。
显然是刚才樊胜美夺包时,从敞开的包里掉出来的。
他迈步上前,锃亮的皮鞋踩在冰凉的地面上,几乎没有发出声音。
他弯下腰,修长的手指伸向那张纸片。
指尖触碰到粗糙的纸面。
那是一张打印出来的表格,抬头印着几个加粗的黑体字:***排班表。
姓名栏清晰地印着:樊胜美。
工作地点:市中心“艺廊”美术馆。
而紧急联系人地址栏,一行用蓝色圆珠笔手写的小字,力透纸背,带着一股孤注一掷的狠劲:海市,欢乐颂小区,22号楼。
孟宴臣的指尖,在那行地址上,停顿了极其短暂的一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