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跟鞋的细跟狠狠崴了一下,尖锐的疼痛从脚踝窜上来。
樊胜美踉跄着扶住冰冷的地铁通道墙壁,才没狼狈地扑倒在地。
宴会厅里那令人窒息的甜腻香水味似乎还粘在鼻腔,混合着地铁站浑浊的、带着铁锈和汗水的气息,搅得她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她死死咬着下唇,首到尝到一丝血腥的铁锈味,才把那股汹涌的酸涩硬生生压了回去。
不能哭。
眼泪是这世上最没用的东西,换不来钱,交不起房租,更堵不住家里那个永远填不满的无底洞。
掌心被什么东西硌得生疼。
她摊开手,那个小小的、印着模糊药店LOGO的廉价塑料药盒,安静地躺在汗湿的掌心。
是孟宴臣弯腰捡起来,递还给她的。
他那双骨节分明、一看就养尊处优的手,拿着这个在药店只要九块九的东西,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
“抱歉,打扰了。”
那低沉的声音又在脑子里回响,带着一种置身事外的疏离,却像针一样扎进她千疮百孔的自尊里。
他把她的狼狈当成了一场可以随手处理的“打扰”。
樊胜美猛地攥紧拳头,指甲深深陷进药盒廉价的塑料外壳里,硌得掌心生疼。
她深吸一口气,带着地铁通道特有的、浑浊的凉意,试图驱散胸腔里那团燃烧的屈辱和愤怒。
她松开手,把药盒胡乱塞进那个被詹小娆当众唾弃为“A货”、“垃圾”的链条包里。
指尖触碰到包里另一张纸,硬硬的边缘。
是她的***排班表。
她动作僵硬地把它抽出来。
打印的表格被揉得有些皱,但姓名栏“樊胜美”三个字,和紧急联系人地址栏那行用蓝色圆珠笔用力写下的“海市,欢乐颂小区,22号楼”,依然清晰刺目。
欢乐颂22号楼。
这个地址,是她在这座光鲜亮丽的城市里,唯一的、也是最后的蜗牛壳。
廉价,拥挤,吵闹,但至少是个能让她蜷缩起来舔舐伤口的地方。
此刻,这行字却像烧红的烙铁,烫得她指尖猛地一缩。
孟宴臣看到了。
他弯腰捡起它的时候,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一定扫过这行地址。
他会怎么想?
一个住在廉价出租屋里的女人,背假包,穿旧衣,混进不属于她的世界,活该被当众扒皮羞辱?
地铁进站的轰鸣声由远及近,卷起一阵带着机油味的风。
汹涌的人潮像开闸的洪水,瞬间将她裹挟进去。
身体被挤压着,推搡着,昂贵的礼服裙摆被人踩了一脚,留下一个清晰的灰印。
她麻木地被人流推搡着挤进车厢,后背紧紧贴着冰冷的金属壁,几乎喘不过气。
车厢里浑浊的空气,劣质香水混合着汗味、食物味,与刚才宴会厅里那昂贵却令人窒息的气息,形成了荒诞又尖锐的对比。
她像一条被扔进沙丁鱼罐头的、不合时宜的观赏鱼。
周围的目光若有若无地扫过她身上那件在宴会厅里显得寒酸、在地铁里却显得格格不入的小礼服。
有人窃窃私语,带着毫不掩饰的打量和一丝鄙夷。
樊胜美闭上眼,把脸转向冰冷的车窗。
窗外飞速掠过的广告灯牌,流光溢彩,映在她空洞的瞳孔里,像一场光怪陆离的噩梦。
她需要钱。
这个念头,从未像此刻这般清晰而尖锐地刺穿所有虚妄的自尊和痛苦。
母亲的透析费还差一大截,房东催租的短信像定时炸弹躺在手机里,哥哥昨天又发信息来,说惹了点“小麻烦”需要五万块摆平……钱!
钱!
钱!
它像无形的绞索,勒得她快要窒息。
“樊姐?
樊姐!
这边!”
刚挤出地铁口,一个清脆又带着点咋呼的声音穿透嘈杂传来。
邱莹莹穿着印着奶茶店LOGO的围裙,站在不远处使劲朝她挥手,圆圆的脸蛋冻得有点红,眼睛亮晶晶的。
看到熟悉的人,樊胜美强撑了一路的肩膀瞬间垮塌了一丝缝隙。
她深吸一口气,努力扯出一个笑容,快步走过去。
“莹莹,这么晚下班?”
“别提了,刚送走最后一波加班狗。”
邱莹莹挽住她的胳膊,亲昵地往她身上蹭了蹭,随即像发现了新大陆,“哇!
樊姐,你这裙子……新买的?
好漂亮!
就是……”她凑近嗅了嗅,皱起小鼻子,“怎么一股……宴会厅那种香香的味道?
你去高级地方啦?”
樊胜美身体微微一僵,脸上的笑容有点挂不住。
“没……就一个朋友聚会。”
她含糊地应着,下意识地把那个链条包往身后藏了藏。
“哦哦!”
邱莹莹心思单纯,也没多想,注意力很快被转移,“樊姐,你眼睛怎么有点红红的?
是不是冻着了?”
她关切地踮起脚想凑近看。
“没事,风大,迷眼了。”
樊胜美赶紧偏开头,拉着她往小区里走,“快回去吧,外面冷死了。”
欢乐颂小区22号楼,在夜色中沉默地矗立着。
老旧的墙体,斑驳的楼道灯光,空气里弥漫着各家各户晚饭混杂的气息。
这里没有璀璨的水晶灯,没有衣香鬓影,只有最真实、也最沉重的烟火气。
回到2202,合上那扇薄薄的、隔绝不了多少噪音的门板,樊胜美像被抽干了所有力气,背靠着门板缓缓滑坐到冰冷的地板上。
高跟鞋被她胡乱踢开,磨破的脚后跟***辣地疼。
礼服裙上的灰印子刺眼地提醒着她今晚的狼狈。
她掏出手机,屏幕亮起,刺得她眼睛发酸。
除了几条垃圾广告,最醒目的就是房东下午发来的短信:小樊,下季度房租该交了,月底前转我卡上。
还有哥哥樊胜英半小时前发来的:妹,江湖救急!
五万块!
这次真出人命了!
明天必须给我!
不然你哥我就被人扔黄浦江喂鱼了!
最后一条,是医院缴费系统的自动提醒:患者王淑贞(ID:****)本周三、五、日透析费用待缴,合计:¥8,***0.00。
请尽快至窗口或线上支付。
冰冷的数字,像一把把淬毒的匕首,精准地捅进她早己不堪重负的心脏。
她死死攥着手机,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屏幕的光映着她毫无血色的脸,眼底最后一点强撑的光芒,彻底熄灭了。
五万。
八千六。
还有房租……巨大的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她灭顶。
她蜷缩在地板上,像一只受伤的小兽,肩膀无声地、剧烈地颤抖起来。
眼泪终于决堤,滚烫地砸在冰冷的地板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水渍。
她死死咬着自己的手臂,不敢发出一丝呜咽,只有压抑的、破碎的喘息在寂静的房间里回荡。
廉价的药盒从包里滑落出来,掉在地板上,发出轻微的“啪嗒”声。
---同一时间,城市另一端。
顶层的办公室,巨大的落地窗外是璀璨如星河的城市夜景。
霓虹的光流淌进来,在光洁如镜的深色大理石地面上投下变幻的光影。
孟宴臣脱下了宴会上的西装外套,随意搭在昂贵的真皮椅背上。
他只穿着一件挺括的白衬衫,领口的扣子解开了一颗,袖口挽到小臂,露出线条流畅的手腕和一块价值不菲的腕表。
他靠在宽大的办公椅里,长腿交叠,姿态带着几分工作后的慵懒,但眼神却锐利如鹰,盯着手中平板电脑的屏幕。
屏幕上,是一份简洁却信息详尽的个人调查报告。
姓名:樊胜美。
年龄:25岁。
现住址:海市,浦江区,欢乐颂小区,22号楼,2202室。
(确认无误)工作单位:1. 海市艺廊(旗舰店):前台接待员(白班)兼保洁(晚班)。
* 月薪:前台¥3,200.00;保洁¥1,600.00。
合计:¥4,800.00。
2. 周末***:市中心“时光”咖啡馆,周末全天服务员。
时薪¥25.00。
3. 周三、周五晚***:某线上教育平台,初中英语作业批改员。
计件薪酬。
屏幕下方,附着一张清晰度极高的照片。
是在艺廊门口抓拍的。
樊胜美穿着一件洗得有些发白的蓝色工装制服,外面套着保洁员的黄马甲,正费力地将一大袋垃圾拖向街角的分类桶。
清晨微凉的光线照在她脸上,带着明显的疲惫,额角有汗湿的碎发粘着,但脊背却挺得很首。
手指在屏幕上滑动,下一页是密密麻麻的时间表。
周一至周五* 07:00-08:30:艺廊保洁(早间清洁)* 09:00-18:00:艺廊前台接待(含午休1小时)* 19:00-21:00:艺廊保洁(闭馆清洁)周三、周五晚* 21:30-24:00(或更晚):线上教育平台批改作业周六、周日* 08:00-20:00:时光咖啡馆服务员(轮班)几乎没有一块完整的空白时间。
孟宴臣的指尖在屏幕边缘无意识地轻点着,镜片后的目光深不见底。
报告的最后一行,加粗的红色字体异常醒目:家庭背景补充:母亲王淑贞,确诊尿毒症晚期,于海市仁和医院接受每周三次规律透析治疗。
近期因病情加重,费用激增。
其兄樊胜英,无业,嗜赌,有多次小额借贷及纠纷记录。
家庭主要经济负担及债务压力集中于调查对象樊胜美。
报告下方,还附着几张扫描件。
一张是医院的催款单,金额触目惊心。
另一张是模糊的借条照片,借款人赫然是樊胜英,担保人歪歪扭扭签着“樊胜美”三个字。
空气里只有中央空调低沉的送风声。
窗外繁华的夜景无声流淌,将孟宴臣沉默的侧影勾勒得愈发冷硬。
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仿佛看的只是一份普通的商业简报。
只有镜片反射的冷光,微微闪动了一下。
他关掉了平板屏幕。
办公室陷入一片昏暗,只剩下窗外流淌进来的、变幻莫测的城市光晕,在他轮廓分明的脸上投下明明灭灭的阴影。
他端起桌上早己冷掉的咖啡,抿了一口。
苦涩的液体滑过喉咙,带来一丝冰冷的清醒。
抬手,按下内线电话。
“孟总。”
助理干练的声音立刻传来。
“明早九点,”孟宴臣的声音没有任何起伏,平静得像在陈述一个既定事实,每一个字都清晰地敲在冰冷的空气里,“我要在办公室见到她。”
“是,孟总。”
助理没有任何迟疑,仿佛这指令再寻常不过。
“请问,需要提前准备什么?”
孟宴臣的目光,投向窗外那片浩瀚的、由金钱和欲望堆砌而成的璀璨灯海。
他的指尖,轻轻敲在冰凉的咖啡杯壁上。
“一份协议。”
他淡淡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