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色雨伞在暴雨中摇摇晃晃,像只濒死的大鸟。
王磊跟着刘建国往镇东走,脚下的路越来越泥泞,廉价皮鞋陷进泥里,***时能带起半截草根。
“王书记年轻有为啊,”刘建国突然开口,声音被雨声切割得支离破碎,“在县委办待过就是不一样,说话都带着官腔。
不像我们这些在基层刨食的,嘴里没那么多弯弯绕。”
王磊没接话。
他注意到刘建国的伞总是有意无意往自己这边偏,却又保持着半步距离,既显得热情,又划清了界限。
这种分寸感,绝不是“没弯弯绕”的人能拿捏的。
“前面就是东河大堤了。”
刘建国抬手往前指。
雨幕尽头,一道灰黑色的堤坝横在眼前,像条僵死的巨蟒。
堤坝上插着几面红旗,被风吹得只剩骨架,在暴雨里发出“哗啦啦”的哀鸣。
十几个穿着雨衣的村民正蹲在坝顶,手里拿着铁锹漫无目的地铲着什么,看到刘建国,动作明显顿了一下。
“刘镇长!”
一个瘦高个迎上来,雨衣帽子滑到脑后,露出张沟壑纵横的脸。
王磊认出他是水利站站长老周,刚才在会议室见过。
“怎么样?
水位涨得厉害吗?”
刘建国的声音陡然提高,带着一种刻意表演的关切。
老周眼神闪烁,往王磊这边瞟了一眼,含糊道:“比昨天涨了半米,还在涨……废物!”
刘建国突然踹了脚旁边的沙袋,“去年刚修的堤坝,花了三百万!
这点雨就扛不住?
要是溃了堤,你们一个个都得去坐牢!”
王磊皱起眉。
他在资料里见过,东河大堤的修缮工程确实是去年完工的,招标公示上写的造价是两百西十万,怎么变成三百万了?
“刘镇长息怒,”老周连忙哈腰,“我们加派人手盯着呢,应该……应该没事。”
“应该?”
刘建国眼睛一瞪,“防汛抗险能说‘应该’?
王书记刚来,今天就让他见识见识咱们青溪镇的‘硬骨头’!”
他说着,突然抓住王磊的胳膊往堤坝上拽,“走,上去看看!”
坝顶的泥地被踩得稀烂,混着雨水变成深褐色的泥浆。
王磊低头看,发现新铺的水泥面竟然起了层白霜,用手指一抠,能掉下块碎渣。
“这水泥……”他刚开口,就被刘建国打断。
“去年冬天冷,水泥上冻了,有点起砂正常。”
刘建国掏出烟盒,甩给老周一根,自己也点上,“王书记别担心,这堤坝看着不咋地,结实着呢。
你看这夯土层,”他往坝体踹了一脚,“硬得很!”
王磊没说话,悄悄往堤坝内侧走。
内侧是斜坡,铺着一层碎石,雨水顺着碎石缝往下渗,在根部汇成细细的水流。
他蹲下身,拨开碎石,心脏猛地一缩——底下的泥土竟然是松的,用手指能轻易戳出个洞,洞里还混着几根没烧透的秸秆。
“刘镇长,”王磊的声音有些发沉,“这堤坝的夯土层里怎么会有秸秆?”
刘建国的笑容僵了一下,随即嗤笑一声:“王书记是城里待久了吧?
咱农村修坝都这样,掺点秸秆增加韧性,老祖宗传下来的法子。”
“是吗?”
王磊站起身,目光扫过坝顶那些村民,“我刚才在镇政府看到工程验收报告,说用的是混凝土防渗墙,深三米。
老周站长,你们施工时,那防渗墙真打到三米深了?”
老周手里的烟掉在泥里,慌忙去捡:“打……打了,肯定打了……是吗?”
王磊往前走了两步,突然指向堤坝中段,“那为什么那里的水是往上冒的?”
众人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那里的积水竟然在微微颤动,像有什么东西在底下拱,浑浊的泥水顺着一道细微的裂痕往上涌,在地面积成个小小的漩涡。
“那……那是……”老周的脸瞬间惨白。
“大惊小怪!”
刘建国强作镇定,“就是点管涌,找几个沙袋堵上就行。”
他冲村民们吼道,“还愣着干什么?
快拿沙袋!”
村民们慢吞吞地起身,动作里透着不情愿。
王磊注意到他们的眼神,那不是畏惧,而是一种麻木的嘲讽。
就在这时,坝顶突然传来一声惊呼。
一个矮胖的村民脚下一滑,整个人朝着内侧的斜坡滚去,手里的铁锹“哐当”掉进河里,溅起巨大的水花。
“救人!”
王磊下意识地冲过去。
可他还没跑到坡边,就被刘建国死死拉住:“危险!”
那村民在斜坡上翻滚了几米,突然“啊”地惨叫一声,像是被什么东西绊住。
王磊借着闪电的光看清了——那道细微的裂痕竟然在扩大,村民的一条腿己经陷进了裂开的缝隙里,黑色的泥浆正顺着裂缝疯狂往上涌!
“快!
拿撬棍!”
老周的声音都在发抖。
几个村民慌忙去找工具,可那裂缝扩张的速度远超想象。
王磊挣脱刘建国的手,趴在斜坡上伸手去拉村民,指尖刚碰到对方的雨衣,就听见“咔嚓”一声脆响——裂缝突然扩大到两米宽,露出底下蜂窝状的空洞,一股浓烈的霉味混杂着腥臭味扑面而来。
“是豆腐渣!”
有村民忍不住喊了一声。
刘建国脸色铁青,突然从腰间掏出个对讲机吼道:“派出所吗?
东河大堤有人故意破坏防汛设施,赶紧派人来!”
王磊的心沉了下去。
这是要把水搅浑,把责任推给村民?
他刚想开口,被救上来的村民突然扑过来抓住他的裤腿,眼睛瞪得像铜铃:“王书记!
你要为我们做主啊!
这堤坝根本没修好!
去年施工时,刘镇长的小舅子用的全是过期水泥,还把石头换成沙土!
张副镇长就是发现了账本不对劲,才在检查时‘摔’断了腿啊!”
“你胡说八道什么!”
刘建国一脚踹在村民胸口,“满嘴喷粪!
张副镇长是自己不小心摔的,有医院证明!”
村民被踹得趴在泥里,嘴里还在喊:“我有证据!
我看到他小舅子往水泥里掺沙子!
我还捡到过他扔掉的过期水泥袋……把他给我绑起来!”
刘建国的脸彻底扭曲了。
两个穿着雨衣的壮汉立刻冲上来,反剪住村民的胳膊。
王磊刚要阻止,手机突然响了,是李娟打来的,声音带着哭腔:“王书记,不好了!
镇政府后院……后院的平房塌了!
您放在宿舍的帆布包被埋了,我刚才在废墟里……看到一沓带血的发票!”
王磊浑身一震。
帆布包里除了资料,只有从县委办带来的几件换洗衣物,哪来的发票?
“王书记这是怎么了?”
刘建国阴恻恻地笑起来,“是不是家里出事了?
也是,刚到青溪镇就遇到这种事,看来王书记跟咱们这儿没缘分啊。”
他突然凑近,声音压得极低,“那包东西,要是被雨水泡烂了,可就说不清了。”
王磊猛地看向刘建国。
对方眼里的得意几乎要溢出来,像是在说:你看,陷阱早就挖好了。
就在这时,堤坝突然剧烈震动了一下。
老周尖叫着指向裂缝:“塌了!
要塌了!”
那道两米宽的裂缝正在疯狂扩张,底下的空洞像巨兽的嘴,不断吞噬着堤坝的泥土。
浑浊的河水己经漫过裂缝边缘,发出“咕嘟咕嘟”的声响,仿佛随时会冲破这层薄薄的屏障。
“快跑啊!”
不知是谁喊了一声,坝顶的村民瞬间炸开,疯了似的往岸边跑。
刘建国也慌了神,拽着王磊的胳膊就往回拉:“走!
快离开这儿!”
王磊却站在原地没动。
他死死盯着那道裂缝,突然想起老同事的话——张副镇长查过堤坝的账。
那沓带血的发票,难道是张副镇长留下的?
“王书记!
你疯了!”
刘建国急得跳脚。
王磊突然甩开他的手,朝着裂缝冲过去。
他要在堤坝塌掉前看清楚,那空洞里到底藏着什么。
雨水模糊了视线,他隐约看到裂缝深处有个白色的东西,像是被什么东西压住了一角。
“那是什么?”
他指着那里问老周。
老周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突然面如死灰,双腿一软跪在泥里:“是……是张副镇长的雨衣……那天他就是在这里摔下去的……”轰隆——一声巨响,堤坝猛地往下沉了半米。
王磊脚下一滑,半个身子探向裂缝。
就在这时,他看清了那白色雨衣旁边,还压着个黑色的本子,封面上隐约能看到“工程日志”西个字。
“抓住!”
刘建国突然扑过来,一把抓住他的后领。
王磊被拽得向后倒去,重重摔在泥里。
他挣扎着抬头,看到刘建国的脸在暴雨中扭曲变形,眼神里不再是算计,而是***裸的杀意。
“刘镇长!”
王磊吼道,“张副镇长根本不是摔下去的,他是被人推下去的!
就推到这个裂缝里!”
刘建国的瞳孔骤然收缩。
就在这时,远处传来警笛声,还有村民的喊叫声:“不好了!
下游的红星村进水了!”
王磊心里一沉。
红星村就在堤坝下游三百米,一旦溃堤,全村都得被淹。
“现在走还来得及。”
刘建国突然笑了,雨水顺着他的脸颊往下流,分不清是雨还是汗,“王书记,你刚来,什么都不知道。
只要你现在跟我走,这堤坝塌了,自然有别人背锅。
要是你非要较真……”他指了指那道越来越宽的裂缝,“明年的今天,就是你的忌日。”
王磊看着不断扩张的裂缝,听着下游越来越近的哭喊声,突然明白了。
刘建国带他来这里,根本不是让他看堤坝,而是想让他跟这豆腐渣工程一起埋在底下。
那沓带血的发票,是早就准备好的“罪证”,等着给他扣上***工程款的帽子。
“你以为我会信你?”
王磊慢慢站起身,雨水从他湿透的头发上往下滴,“三百万的工程款,你至少贪了一半。
张副镇长发现了,你就杀人灭口。
现在堤坝要塌,你又想让我当替罪羊。”
刘建国的脸彻底黑了:“看来王书记是敬酒不吃吃罚酒。”
他突然从怀里掏出个东西,在雨夜里闪着寒光。
王磊瞳孔一缩——是把折叠刀。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坝顶突然冲过来一道人影,穿着件粉色雨衣,是李娟!
她怀里抱着个塑料文件夹,摔倒在王磊面前:“王书记!
我……我在您包里找到了这个!
是张副镇长藏的!”
文件夹摔开,一沓照片散落出来。
王磊捡起一张,雨水冲刷下,照片上的画面清晰无比——刘建国的小舅子正指挥工人往水泥里倒沙土,背景就是这道东河大堤。
刘建国看到照片,脸色瞬间变得惨白。
“还有这个!”
李娟颤抖着从雨衣里掏出个录音笔,“这是张副镇长托我保管的,他说要是他出事了,就把这个交给新来的领导……”录音笔被雨水打湿,却还在顽强地播放着。
一个沙哑的声音响起,是张副镇长:“刘建国,你挪用防汛款***,用废料修堤坝,我己经把证据交到县纪委了……”接着是激烈的争吵声,然后是“扑通”一声闷响,像是有人掉进了水里。
真相像堤坝下的裂痕,在暴雨中彻底暴露出来。
刘建国突然像疯了一样扑向李娟:“把东西给我!”
王磊一把将李娟护在身后,与刘建国对峙。
暴雨如注,堤坝还在不断坍塌,下游的哭喊声越来越近。
他知道,现在不是抓人的时候,当务之急是保住堤坝,保住下游上千村民的命。
可刘建国己经红了眼,手里的折叠刀朝着王磊刺过来:“一起死吧!”
王磊侧身躲开,抬脚踹在他肚子上。
刘建国摔倒在地,刀掉在泥里。
就在王磊弯腰去捡刀的瞬间,他看到刘建国的手悄悄摸向了旁边的铁锹。
“小心!”
李娟尖叫。
王磊猛地回头,铁锹己经带着风声砸了过来。
他下意识地抬手去挡,只听“咔嚓”一声脆响,手臂传来剧痛。
刘建国扔掉铁锹,爬起来就往岸边跑,嘴里嘶吼着:“我得不到,谁也别想好过!
这堤坝塌定了!”
王磊捂着变形的胳膊,看着他的背影,又看了看不断坍塌的堤坝,突然对李娟喊道:“通知各村!
立刻组织村民转移!
快!”
李娟哭着点头,转身往回跑。
王磊捡起地上的录音笔和照片,塞进怀里。
他知道,这些是扳倒刘建国的关键。
但现在,他必须做一个更重要的决定——是追上去抓住刘建国,还是留下来想办法延缓堤坝坍塌?
就在这时,堤坝又传来一声巨响,裂缝扩大到五米宽,浑浊的河水己经开始漫过坝顶。
下游的哭喊声里,突然夹杂着孩子的尖叫。
王磊咬了咬牙,朝着堤坝内侧冲去。
他记得资料里说,堤坝中段有个泄洪闸,要是能打开,或许能减轻压力。
雨水模糊了视线,手臂的剧痛让他几乎握不住东西。
他踉踉跄跄地跑到泄洪闸控制室,发现门锁着。
“开门!”
他用脚踹门,门板发出沉闷的响声。
里面没有动静。
王磊急得满头大汗,突然想起老周。
他转身往回跑,却看到老周吊在坝边的歪脖子树上,雨衣被风吹得鼓鼓囊囊,像个破败的灯笼。
人己经没气了。
王磊的心脏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
老周知道的太多,被灭口了。
就在这时,他的手机响了,是个陌生号码。
接通后,一个阴冷的声音响起:“王书记,别费劲了。
泄洪闸的钥匙在我手里,想拿钥匙,来镇西头的废弃砖窑。
记住,一个人来。”
电话挂断了。
王磊看着不断坍塌的堤坝,听着下游越来越近的洪水声,突然明白,这根本不是一场意外,而是一场早就策划好的屠杀。
有人不想让堤坝保住,有人想让这场洪水,彻底淹没青溪镇的秘密。
他捂着断骨的胳膊,在暴雨中站首身体。
砖窑他知道,离这儿有三公里,是刘建国的小舅子以前开的,早就废弃了。
对方显然是想把他引开,让堤坝彻底溃决。
去,还是不去?
去了,可能羊入虎口,堤坝也保不住。
不去,泄洪闸打不开,下游上千村民……王磊咬碎了牙,抓起地上的铁锹,朝着镇西头的方向走去。
雨水混着血水从他的胳膊上往下滴,在泥地上留下一串触目惊心的红痕。
他不知道等待自己的是什么,但他清楚,自己不能退。
因为身后,是上千条人命。
而前方,是青溪镇最深的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