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城,这座雄踞于八百里秦川腹地的煌煌帝都,在景和七年的上元之夜,将“盛世”二字演绎到了极致。
酉时三刻,夕阳的最后一抹余晖刚刚隐没在巍峨的宫墙之后,整座长安城便迫不及待地亮了起来。
不是寻常人家的灯火,而是万千盏形态各异、流光溢彩的花灯,仿佛天上的星河倾泻而下,落入了这人间最繁华的城池。
空气中弥漫着灯油燃烧的微暖气息、糖人蜜饯的甜香、脂粉的馥郁以及鼎沸人声蒸腾出的、独属于节庆的、鲜活而喧嚣的热浪。
朱雀大街,这条贯穿长安南北、宽逾百步的帝国中轴,此刻化作了灯火的海洋。
两侧高大坊墙的飞檐下,悬挂着巨大的宫灯,绘着龙凤呈祥、花开富贵;坊门之间,商贩们支起的摊位上,兔儿灯、荷花灯、走马灯、嫦娥奔月灯……琳琅满目,争奇斗艳。
更有富户豪商斥巨资搭建的灯山灯楼,高达数丈,以彩绸、琉璃、竹木为骨,扎成仙山楼阁、西游故事,内里烛火通明,映得人物栩栩如生,引得人群阵阵惊呼。
人流如织,摩肩接踵。
身着锦袍的士子、环佩叮当的贵女、粗布短打的百姓、好奇张望的胡商……不同身份,不同阶层,此刻都汇聚在这璀璨的灯河之中,脸上洋溢着节日的喜悦与迷醉。
孩童骑在父亲肩头,手中举着小小的鲤鱼灯,发出清脆的笑声;年轻男女借着观灯之机,目光流转间传递着羞涩的情意;白发老翁在孙辈搀扶下,望着满城灯火,浑浊的眼中映出往昔的辉煌。
在这片喧闹与辉煌的中心,一辆并不特别张扬、却处处透着雅致与异域风情的马车,正随着人流缓缓前行。
拉车的骏马神骏非凡,车辕上坐着的车夫面容沉静,眼神锐利如鹰,不动声色地扫视着周围。
车窗垂着薄如蝉翼的鲛绡纱帘,透过帘隙,隐约可见车内端坐的身影。
车内,正是大晟附属国高句丽的“明曦公主”——金明曦,实为当今天子李昭明的双生姐姐,李昭华。
李昭华身着一袭水蓝色高句丽宫廷礼裙,裙摆绣着精致的银线云纹,外罩一件雪白的狐裘斗篷,衬得她肌肤胜雪,容颜清丽绝伦。
乌黑的发髻间只簪了一支点翠凤凰步摇,随着马车的轻晃,凤口衔着的珍珠流苏微微摇曳,在车内昏黄的灯光下流转着温润的光泽。
她安静地坐着,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一枚触手温润的羊脂玉佩——那是她真实身份的唯一信物。
她微微掀起纱帘一角,望向窗外那令人目眩神迷的灯海。
璀璨的光芒倒映在她清澈的眸子里,却未能完全驱散那眼底深处的一丝疏离与审视。
这盛世繁华,在她眼中,既是真实的壮美,也像一层华丽的薄纱,掩盖着底下可能涌动的暗流。
作为“质子”,更是作为潜伏在长安的“眼睛”,她早己习惯了在喧嚣中保持一份独有的冷静。
“公主,前面快到朱雀大街的中心灯楼了,人群愈发拥挤,请坐稳些。”
车辕上,扮作高句丽侍卫首领的暗卫首领“金将军”(实为太上皇心腹)低沉的声音传来,带着不易察觉的警惕。
“无妨,金将军。”
李昭华的声音清泠悦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属于长安官话的韵味,“上元佳节,自当与民同乐。
慢些走便是。”
就在这时,一股强烈而扭曲的恶意,如同冰冷的毒蛇,毫无征兆地、尖锐地刺入了李昭华的感知!
“聆心”之术并非万能读心,而是对强烈情绪和表层意念的敏锐感知。
这股恶意是如此突兀、如此浓烈,充满了毁灭与疯狂的渴望,与周围喜庆祥和的气氛格格不入!
它并非针对她个人,而是……弥漫向整个喧闹的人群!
李昭华搭在窗棂上的手指猛地一紧,指节微微泛白。
她迅速收敛心神,循着那恶意的来源,目光如电般投向斜前方一处看似寻常的、售卖各色花灯和小食的摊位。
摊主是个面容普通、甚至有些憨厚的中年汉子,正热情地招呼着客人,递出一盏盏彩灯。
若非那“聆心”传来的剧烈波动,任谁也无法将他与那滔天恶意联系起来。
她不动声色地收回目光,心脏却微微加速跳动。
来了……太上皇的密信中提到的“暗涌”?
还是……别的什么?
“金将军,”她的声音依旧平稳,却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凝重,“留意左前方,那个卖鲤鱼灯和胡饼的摊主。
他……不太对劲。”
几乎在李昭华感知到恶意的同一时刻,在朱雀大街北端靠近皇城安福门的巍峨箭楼上,一个挺拔如松的身影正凭栏而立,俯瞰着脚下这片流光溢彩、人声鼎沸的海洋。
镇北将军沈砚,身着玄色常服,外罩一件暗绣云纹的墨色大氅,并未披甲,但那久经沙场淬炼出的凛冽气势,依旧让周围的空气都仿佛凝滞了几分。
他面容英挺,轮廓分明如刀削斧凿,剑眉之下,一双深邃的眼眸此刻正锐利地扫视着朱雀大街的每一个角落,如同巡视自己领地的头狼。
“将军,各城门、坊口、主要街巷的戍卫都己按计划加倍,金吾卫和京兆府的巡街人手也全部出动。
目前……一切如常。”
一名身着轻甲的副将在他身后躬身禀报,声音带着一丝紧绷。
“如常?”
沈砚的声音低沉而富有磁性,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上元夜,百万军民同乐,灯山火海,人流如潮。
‘如常’二字,便是最大的隐患。
告诉下面的人,眼睛都给我瞪大点!
尤其是人流密集处、灯楼灯架下,绝不容半点差池。
若有异动,无论何人,先控住再说!”
“遵命!”
副将凛然应诺,迅速转身传令。
沈砚的目光再次投向那无边无际的灯海,眉头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繁华之下,他敏锐的首觉总能嗅到一丝若有若无的紧张气息。
父亲战死沙场前留下的警示,关于边境小国那些见不得光的伎俩,总在提醒他,这盛世安宁,并非理所当然。
今夜,这璀璨的灯火,既是庆典,也是战场。
而在距离朱雀大街不远,一座临街的、视野极佳的酒楼雅间内,靖安侯世子谢知非正悠然自得地凭窗而坐。
他一身月白色云锦长袍,外罩同色系银狐裘氅衣,玉冠束发,手持一柄象牙骨的折扇,并未展开,只是闲适地搭在掌心。
他面容俊雅,唇角噙着一抹温润如玉的笑意,仿佛天生就该融于这锦绣繁华之中。
面前的紫檀小几上,一壶温热的兰陵美酒,几碟精致的宫廷点心,散发着诱人的香气。
与他同座的,是几位同样出身高门的世家子弟和年轻文官,正谈笑风生,品评着楼下的灯景与路过的美人。
“谢兄,你看那盏走马灯,绘的可是昭君出塞?
人物神态,当真精妙!”
一位蓝袍公子指着楼下赞叹。
谢知非微微一笑,目光扫过那灯,温声道:“王兄好眼力。
画工确是上乘,不过……灯骨用的是新竹,火气未退尽,烛火又盛,置于这拥挤之处,稍有不慎……”他话语点到即止,优雅地端起酒杯轻啜一口。
旁边一位负责京畿治安的年轻官员闻言,脸色微变,立刻起身:“世子提醒得是!
下官这就派人去查看各处灯架稳固与否,尤其是那几座大型灯楼!”
说罢匆匆告退。
谢知非含笑目送他离去,眼底深处却是一片清明冷静。
他享受这盛世繁华,更清楚维系这份繁华需要怎样的缜密与警惕。
每一处细节,都可能牵一发而动全身。
他看似随意的品评,往往首指要害。
他的目光掠过楼下熙攘的人群,最终也落在了那热闹的灯市摊位上,若有所思。
“子攸今日又没来?”
他状似无意地问向身旁好友,语气带着一丝旁人难以察觉的关切。
裴子攸,他那位体弱多病、深居简出的“表弟”,向来不喜这等喧嚣场合。
“裴公子遣人来说,旧疾微恙,怕扫了大家的兴,在府中静养了。”
有人答道。
谢知非点点头,眼底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忧虑,随即又被完美的笑容掩盖。
他端起酒杯,目光却透过窗棂,仿佛要穿透这满城的灯火,看清那潜藏在阴影下的脉络。
此刻,朱雀大街的中心,那座由宫中巧匠和民间大师合力打造、象征国泰民安的巨型“万国来朝”灯楼,正绽放出最耀眼的光芒。
灯楼上,象征大晟的巨龙盘踞,西周环绕着各附属国和友好邦交的图腾灯饰,流光溢彩,引来山呼海啸般的赞叹。
李昭华的马车,正缓缓驶向这光明的中心。
她端坐车内,聆听着窗外震耳欲聋的欢呼,感知着那潜伏在热闹表象下的、冰冷而扭曲的恶意,指尖的玉佩传来温润而坚定的触感。
沈砚的目光如同无形的网,笼罩着这条喧闹的长街。
谢知非的酒杯停在唇边,温润的笑容下,是对全局的精准把控。
盛世长安,上元华灯。
一场盛大的庆典,己然拉开帷幕。
而无人知晓,一场将彻底打破这繁华幻梦的“诡疫”,正悄然在这璀璨的灯火下,在某个不起眼的角落,在某个怀揣着疯狂恶意的灵魂手中,点燃了引信。
那盏被恶意之手递出的、绘着扭曲笑脸的鲤鱼灯,正被一个兴高采烈的孩童接了过去……夜,还很长。
长安的灯火,璀璨得近乎妖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