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石坳村龟裂的土地像老人手背上狰狞的脉络，蔓延到天边，看不到一点绿意。
风卷着沙尘和绝望，呜咽着穿过枯死的树林。
破败的房屋内传出男人和女人的争吵声。
五岁的王大妮蜷缩在房屋的角落里，努力把瘦小的身子缩得更小，仿佛这样就能抵挡住门外爹娘压抑的争吵声。
“孩儿他爹，你真打算把大妮卖到张家给他刚出生的儿子冲喜。”
“不然呢。”
“把大妮卖了家里的活谁做。”
“你不能做吗？
你又不是什么金贵的命。”
“家里己经没粮了，镇上张老爷家的小公子病了，要人冲喜……五斗黍米！
五斗啊！
够我们熬到明年开春了！”
话说到这份上，女人也没有什么好说的了，悻悻的闭了嘴。
王大妮听不懂“冲喜”是什么意思，但她知道“黍米”，那是能填饱肚子、让爹娘不再吵架的、金灿灿的东西。
她也模模糊糊地知道，自己似乎和那五斗黍米，画上了等号。
男人又忽地开口：“给大妮准备件好一点的衣裳。”
女人打量了一眼王大妮身上穿的满是补丁的麻布衣裳，没好气的说：“这衣裳不是还能穿吗？
家里就剩那点银两了，还不如买些粮食，不至于饿肚子。”
男人冷哼一声，“妇人之见，给她穿好点，我再到张老爷面前哭诉一番，说不定能多换点粮。”
女人听丈夫这么说，拿着家里仅有的一两银子，到村里的成衣铺子给王大妮买衣裳。
“你这件衣裳要七百文钱，你咋不去抢，西百我就买了。”
“王夫人，衣裳都这价，您若是不买还是不要打搅我做买卖了。”
女人骂骂咧咧的从店里出来。
男人看着妻子空着手回来，“衣裳呢。”
“那奸商一件衣裳竟卖七百文，说少点他还把我赶出来，让我不要打搅他做买卖。”
“七百文钱买了就是。”
“咱家就剩一两银子了，给她买了衣裳咱家吃啥，我那有一件我七八岁时穿的衣裳，改改就行了。”
“那就这样吧，我去看看她。”
门“吱呀”一声被推开，父亲高大的身影堵住了门口微弱的光。
王大妮看着父亲眼底的贪婪和算计，这让她感到背脊发寒，张嘴想说些什么？
可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好闭嘴。
翌日一早，王大妮就跟着父亲去到镇上。
通往镇上的路，很长，很颠簸，尘土呛得她忍不住咳嗽。
一路沉默的父亲忽然开口：“大妮啊，到张老爷家机灵些，不要耍小性子，多干点活少说话，好东西留下来带回家给弟弟用，钱攒着回家给你娘，你弟弟现在还小日后要花钱的地方多着呢。”
王大妮低着头，嗯了一声，这是她长这么大第一次来镇上，这本该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情，可她知道她为什么会来镇上，因为她的爹娘不要她了。
张老爷家的高墙大院，气派得让王大妮害怕，高耸的粉墙，漆黑的广亮大门，门口两侧蹲着两只威风凛凛的石狮子，铜环门钹在阳光下闪着冷硬的光，像巨兽冷漠的眼睛。
父亲在那扇门前踌躇了许久，才叩响了门环。
门开了一条缝，一个穿着深色棉布褂子的门房探出头，上下打量着他们，眼神里带着毫不掩饰的轻蔑：“干什么的？”
“这位…这位大哥，麻烦通禀一声，我们是…是来送…”父亲佝偻着腰，脸上挤出卑微的笑容，话都说不利索，“送冲喜的丫头…”门房撇撇嘴，不耐烦地挥挥手：“后门！
懂不懂规矩？
冲喜的走后面角门！”
父亲连声道歉，扛着王大妮绕到高高的院墙后面。
那里有一扇低矮得多的小门。
敲门后，一个穿着体面、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眼神锐利的婆子开了门。
“王婆婆，人…人带来了。”
父亲的声音更加卑微了。
那王婆婆用挑剔的目光上上下下打量着被父亲放下来的王大妮，像在评估一件货物的成色。
她伸出戴着银戒指的手，捏住王大妮的下巴，迫使她抬起头，看了看她的牙口，又摸了摸她的胳膊和身板，眉头越皱越紧。
“也太瘦小了些，病病殃殃的，能有多少福气？”
王婆婆的语气充满怀疑，“别冲喜不成，反带了晦气进来。”
“婆婆，您行行好…孩子懂事，可能干活了，吃得也少…”父亲急急地辩解，腰弯得更低了，几乎要跪下去，“您瞧，模样还算周正…”听到动静的张老爷迎了出来，父亲赶忙将人送到张老爷身边，讨好的笑笑。
张老爷瞧了低着头不敢看人的王大妮一眼，摇摇头，要下人拿了一袋黍米过来，亲自递到人跟前。
父亲赶忙接过黍米，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还有事吗？”
张老爷皱眉看着男人。
“张老爷，我家大妮从小就懂事……”不等男人说完张老爷就开口说道：“放心，到张家来我会把她当亲闺女疼。”
男人见张老爷会错了意顿时急了，“不是的，张老爷，要不是家里那位和两个孩子快饿死了，我也不能把女儿送到您这来，所以……”张老爷一下子听出了言外之意，又命下人拿了二斗黍米和一两银子来。
态度相较之前冷了很多，“黍米和银子拿了以后这孩子就与你家没关系了。”
男人忙不迭的点头，伸手拿过下人手中的黍米和银子，转身头也不回得走了。
王大妮看着父亲迅速消失的背影，又看了看那扇缓缓关上的、隔绝了她与过去所有联系的朱红大门。
她没有哭。
只是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里，最后一点属于孩童的光亮，悄无声息地熄灭了。
“以后，你就是小公子的人了。
乖乖的，给小公子冲走病气，有你好处。”
府邸内部的景象让这个五岁的农家女孩感到一种窒息的陌生和敬畏。
高耸的粉墙隔绝了街市的嘈杂，里面是另一个截然不同的世界。
青石板路铺就得平整光滑，连接着一道道月亮门和蜿蜒的游廊。
游廊两侧偶尔能看到精心打理的花草，虽然在旱季也有些蔫头耷脑，但仍能想象出它们繁盛时的精致。
雕梁画栋，檐角飞翘，每一处细节都透着王大妮无法理解的富足和规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