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死在开元十七年的冬天,一场席卷北境的大雪里。记忆的最后,是蛮族可汗惊恐的脸,和我刺穿他心脏时,喷涌而出的滚烫鲜血。我为她扫平了最后一个障碍,她终将坐上那至高无上的位置。此后八年,我的意识沉浮于一片无尽的虚无,没有时间,没有光明,只有彻底的安寂。我以为这是英雄应得的永眠。直到一个声音,一个我刻在灵魂最深处的声音,如一道撕裂永夜的惊雷,跨越生死,悍然贯入我的沉眠。她说:“林渊,我的将军,醒来。”于是,死亡的宁静被打破,我被强行从坟墓中拽回人间。因为我的女帝,大夏王朝唯一的主宰,时隔八年,再一次需要我为她出征。
我的苏醒伴随着一阵剧痛。
那并非血肉之躯所能感受到的痛苦,而是一种更深层次的、源于灵魂的撕裂与重组。意识像是无数破碎的琉璃,被一只无形的大手强行抓取、筛选,然后按入一个冰冷而陌生的模具里。我能“听”到金属摩擦的尖啸,“闻”到符文烙印时散发的焦糊味,更能“感受”到澎湃的能量如熔岩般在我全新的“经脉”中奔涌。
这是一个漫长得如同又一次死亡的过程。
当第一缕光刺入我的“眼睛”时,我发现自己正躺在一座巨大的、由黑曜石打造的祭坛上。穹顶高悬,刻画着繁复而陌生的星图,四周立着十二根巨大的青铜柱,上面流淌着幽蓝色的光辉,无数玄奥的符文在光芒中时隐时现。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浓郁的、混杂着金属与尘土的味道。
我尝试着活动手指,回应我的是一阵沉重而僵硬的摩擦声。我低下头,看到的不是自己熟悉的手掌,而是一双由不知名黑色金属铸造的、线条冷硬的利爪。五指修长,关节处闪烁着幽能的光芒,指尖锋利如刃。
我不是复活了。
我被……重塑了。
“‘镇国体’一号机,核心魂印稳定,能量回路通畅,意识同步率百分之九十七,启动成功。”一个苍老而疲惫的声音在祭坛下方响起。
我转动我僵硬的脖颈,发出“嘎吱嘎吱”的金属扭动声。祭坛下,站着十几位身穿灰色长袍的术士,为首的是一位白发苍苍的老者,他手中捧着一本厚重的典籍,正用一种混杂着敬畏、狂热与恐惧的复杂眼神看着我。
“林……林将军?”老者试探性地问道,声音有些颤抖。
我想开口回答,想问他这是哪里,现在是什么时候,陛下在哪里。然而,从我喉咙里发出的,却并非人类的语言,而是一阵低沉、仿佛来自深渊的金属共鸣。这声音让整个地宫都为之震颤,让那十几位术士齐齐后退了一步,脸上血色尽失。
我沉默了。我尝试着控制这具躯体,从祭坛上坐起来。每一个动作都无比艰难,仿佛一个初生的婴儿在学习如何掌控自己的身体。这具躯体沉重得超乎想象,但我能感觉到,其中蕴含着毁天灭地的力量。
“将军息怒,”那老术士见我坐起,连忙躬身行礼,“您沉眠八载,英魂初归,与这‘镇国体’的契合尚需时日。请给老臣,也给您自己一点时间。”
八载……原来已经过去八年了。
我终于站了起来,身高远超常人,接近九尺。我能感觉到自己的视线越过了所有人的头顶,俯瞰着他们。他们在我眼中,渺小而脆弱。地宫的一面墙壁被打磨得光滑如镜,我走了过去,看到了自己现在的模样。
那是一具通体漆黑的人形战偶。身形颀长而充满力量感,每一寸躯体都由精密的黑色甲片覆盖,甲片边缘闪烁着暗红色的符文光泽。我的面容被一张狰狞的鬼面面甲所取代,双眼的位置是两团跳动的、深不见底的魂火。没有嘴唇,没有鼻子,只有绝对的冰冷与杀戮的气息。
这就是我,大夏王朝曾经的“武安君”,如今的……“镇国体”一号机。
我抬起手,抚摸着自己冰冷的面甲。指尖与面甲接触,没有丝毫温度,只有金属的触感。我感觉不到心跳,感觉不到呼吸,甚至感觉不到悲伤。但我知道,林渊的情感依旧存在,被禁锢在这钢铁囚笼的深处。
“陛下在哪里?”
这一次,我没有尝试用声带发声,而是将我的意念直接传递出去。我的声音直接在他们的脑海中响起,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威严。
老术士的身体猛地一颤,更加恭敬地低下头:“陛下在承天殿等您。禁军统领,李霄,已在地宫外等候,他会护送您前往。”
李霄?我记得他。八年前,他还是我麾下的一名偏将,一个勇猛有余、谋略不足的毛头小子。如今,他已经成了禁军统领?
时间,果然是世间最无情也最慷慨的东西。
地宫的石门缓缓升起,刺眼的阳光照射进来,我下意识地用手臂挡了一下。那跳动的魂火没有丝毫变化,但我灵魂深处,却对这久违的阳光产生了一丝眷恋。
门外,一身玄甲的李霄笔直地站着,他比八年前成熟了许多,脸上的稚气已经褪去,取而代之的是军人特有的坚毅与沉稳。看到我走出来,他瞳孔猛地一缩,显然是被我这副模样震慑住了。但他很快就恢复了镇定,单膝跪地,右手抚胸,行了一个标准的军礼。
“末将李霄,参见武安君!”他的声音洪亮而有力。
武安君……他还认我。
我的心中泛起一丝波澜,但很快又归于沉寂。我点了点头,算是回应。
从地宫到皇城的路,漫长而陌生。我被安排在一辆特制的巨大囚车……不,或许该叫“座驾”里,四周用黑布蒙得严严实实。但我这具身体的感知远超凡人,我能“看”到外面的一切。
长安城变了。街道更宽阔,坊市更繁华,多了许多我从未见过的宏伟建筑。空气中不再有八年前大战将至时的紧张与萧条,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繁荣之下的暗流涌动。我能“闻”到空气中弥漫的脂粉香、食物香,也能“闻”到隐藏在阴影里的血腥与阴谋的味道。
李霄骑马跟在车边,他似乎觉得气氛有些沉闷,主动开口道:“君上,您沉眠的这八年,大夏在陛下的治理下,国泰民安,四海升平。只是……”
他顿了顿,像是在斟酌词句。
“只是什么?”我的意念直接传递给他。
李霄身体一僵,显然还不适应这种交流方式,他定了定神,才继续说道:“只是北方……‘血肉长城’之外,出现了一些东西。一些……我们从未见过的东西。”
“蛮族?”我问。当年我率军北伐,已经将蛮族的王庭彻底摧毁,可汗授首,按理说百年内他们都无法再对大夏构成威胁。
“不,”李霄的脸色变得凝重,“不是蛮族。他们自称‘猩红神选’,是一群……怪物。他们不畏刀剑,力大无穷,悍不畏死,而且,他们能将我们的士兵也转化成那样的怪物。我们北境最精锐的‘镇北军’,在三个月内,全军覆没。主帅张敬,当场战死。”
张敬!我心头一震。那是我一手提拔起来的猛将,是我最看好的接班人。他竟然战死了?镇北军,那支我亲手打造的铁军,竟然全军覆没了?
“他们攻破了血肉长城?”我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寒意。
“……是。”李霄艰难地吐出一个字,“长城防线已经失守三日。如今,猩红大军的前锋,离帝都……不足八百里。”
八百里!
对于那样的怪物大军来说,八百里不过是旬月之事!
我终于明白,她为什么要把我从坟墓里挖出来了。大夏,已经到了生死存亡的关头。八年前,我为她扫平天下,让她得以登基为帝。八年后,天下将倾,她再次想起了我这把最锋利的刀。
囚车一路畅通无阻,直接驶入了皇城。记忆中熟悉的宫殿楼阁依旧,只是站岗的禁军全都换成了陌生的面孔。他们看着我这辆巨大的、被黑布蒙着的囚车,眼神中充满了好奇与敬畏。
最终,囚车在承天殿前停下。
李霄翻身下马,亲自为我拉开车门。我弯腰走出,九尺高的钢铁之躯甫一出现,便引得周围所有禁军倒吸一口凉气,他们握紧了手中的兵器,如临大敌。
“都退下!”李霄沉声喝道,“这是陛下召见的贵客!”
禁军们虽然依旧紧张,但还是缓缓退开了。
我站在承天殿那巨大的白玉广场上,抬头仰望着这座熟悉又陌生的宫殿。八年前,我就是在这里,将蛮族可汗的人头献给了当时还是公主的她,为她铺平了最后一段通往皇位的道路。也是在这里,我最后一次见到她。她哭着求我不要去,说天下可以不要,但不能没有我。
我当时笑着对她说:“等我回来,阿瑶。等我回来,为你打下一个万世太平。”
我回来了,阿瑶。可我,却变成了这副模样。
承天殿那两扇高达数丈的鎏金殿门,在我面前缓缓打开。
一个身穿繁复宫装、头发花白的老太监走了出来,他手中握着一卷明黄色的圣旨,看到我的瞬间,他的瞳孔也收缩了一下,但良好的宫廷素养让他没有失态。
他尖着嗓子,用一种咏叹调般的语气高声唱道:“陛下有旨——”
“宣——”
他顿了一下,似乎是在看圣旨上那个特殊的称谓,然后用一种更加高亢的声音喊了出来。
“宣,‘护国玄偶·鬼神’,觐见——”
护国玄偶……鬼神……
我的心,那片早已不存在的血肉,猛地抽痛了一下。
林渊已经死了。武安君也已作古。现在站在这里的,只是一个没有名字,只有一个代号的战争兵器。
我迈开沉重的步伐,踏上那九十九级白玉台阶,一步一步,走向那座深不见底的、象征着帝国最高权力的殿堂。我的身后,李霄和所有禁军,都用一种无比复杂的眼神注视着我这个从地狱归来的“鬼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