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的风像刀子似的刮过巫家坝荒滩。
我站在砾石地的高处,望着下面黑压压一片蹲在地上扒拉石块的妇孺老幼,赵冲拄着拐杖,喉咙嘶哑地指挥着:“那边的,别挤!
按孚哥划的线,大的堆这边,小的堆那边!”
李海山揣着手,愁眉不苦脸地看着,半晌才蹭到我身边,压低声音:“孚儿,这…这真能行?
一天管两顿糙米饭,还每人发两个铜子儿,杜邦老爷给的那点钱,撑不了几天啊。”
“爹,这不是开销,是投资。”
我目光扫过那些因一顿饱饭而拼命干活的佃农们,“他们现在拿的铜子,很快就会回到我们手里。”
我指了指远处几个正用竹篾和茅草搭棚子的身影,“看到吗?
李二狗他爹带着人盖粥棚和杂货棚子。
等这里人再多些,我们就开个简单的市集。
工钱在我们这儿挣,米盐布帛也从我们这儿买,钱转一圈,大部分还是我们的。”
李海山似懂非懂,但看着渐渐堆积如山的砾石料,眼里总算有了点光。
“孚哥!
孚哥!”
李二狗气喘吁吁地跑来,脸上又是兴奋又是惶恐,“杜邦老爷来了!
还…还带了个红胡子洋人,坐着马车来的!”
我心头一动,知道等待的机会来了。
整理了一下身上那件虽然破旧但浆洗得干净的长衫,对父亲道:“爹,您去盯着粥棚,务必让每个人都喝上热的。
我去见领事先生。”
马车停在临时清理出的空地上。
杜邦领事裹着厚厚的毛呢大衣,正和一个身材高大、留着浓密棕红色胡须、穿着工装裤和马靴的洋人指着远处的西山比划着什么。
那红胡子洋人眼神锐利,不时抓起一把地上的土砾搓捻观察。
“李,你来了。”
杜邦看到我,语气比上次缓和了不少,“这位是阿尔贝·范德维肯先生,来自比利时,一位卓越的矿业工程师,受聘于滇越铁路公司进行沿线矿藏勘察。”
“范德维肯先生,幸会。”
我用略显生硬但发音准确的英语说道。
红胡子洋人猛地转过头,蓝灰色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惊讶:“你会英语?”
(You speak English?)“略懂一些,先生。
曾有幸跟随一位英国传教士学习过。”
我再次撒了个谎,面带谦逊的微笑,“欢迎来到昆明,希望这片土地能让您有所收获。”
杜邦在一旁插话,语气带着几分炫耀:“李,范德维肯先生对西山的地质构造很感兴趣。
但我告诉他,那片山地的主人可不好打交道,都是些固守祖产的乡绅。”
范德维肯皱起眉头,用带着浓重口音的英语抱怨道:“愚蠢!
愚昧!
宝贵的资源就在地下沉睡,却因为一些可笑的观念无法利用!
杜邦先生,铁路建设需要大量的矿料,不仅是铺路,还有冶炼!
如果找不到合适的煤矿和磷矿,很多计划都要推迟!”
(Stupid! Ignorant! Precious resources sleeping underground, untapped because of ridiculous notions! Monsieur Dupont, the railway needs minerals, not just for the bed, but for smelting! If we cant find suitable coal and phosphate mines, ***ny plans will be delayed!)磷矿!
这个词像闪电一样击中了我的记忆。
前世参观云南地质博物馆时,清晰的图表显示昆明周边西山地区蕴藏着丰富的磷矿资源!
而磷,不仅是制造化肥的关键,更是…火药的重要原料!
我强压下心中的激动,脸上露出思索的神情,用英语缓缓说道:“磷矿…范德维肯先生,您是否尝试过勘察西山龙门一带的岩层?
特别是那些带有明显贝壳化石遗迹的灰白色岩层?
我记得柏格里教士留下的几本博物学书籍中提到过,某种特定的海洋生物沉积岩,往往与磷矿伴生。”
刹那间,范德维肯工程师的眼睛瞪圆了,他一步跨到我面前,几乎要把我拎起来:“你说什么?!
贝壳化石?
灰白色岩层?
龙门?!
上帝啊,你有证据吗?
哪本书?
谁写的?”
(What did you say?! Shell fossils? Gray-white rock for***tions? Longmen?! My God, do you have evidence? Which book? Who wrote it?)杜邦也震惊地看着我,仿佛第一次认识我这个“落魄地主之孙”。
我故作遗憾地摇摇头:“很抱歉,先生。
那些书籍在…在家道中落时,大多变卖或遗失了。
但我对那幅标注着贝壳化石和磷矿关联的地质图印象非常深刻。
柏教士曾说,这是美国西部勘探的常用经验。”
我巧妙地把知识来源推给一个己无法对证的传教士,并扯上美国经验以增加可信度。
范德维肯激动地来回踱步,抓着那把红胡子:“龙门…对,那里的岩层结构是有点特别!
我怎么没想到!
杜邦先生,我必须立刻去龙门实地勘察!”
杜邦看向我的眼神变得深邃起来:“李,你又一次让我惊讶了。”
我趁热打铁,躬身道:“领事先生,范德维肯先生。
如果…如果真能找到矿藏,开采或许会面临本地乡绅的阻挠。
家父虽不才,但在本地宗族中尚存几分薄面。
或许…我们可以合作。”
杜邦精明的目光闪烁起来:“合作?
怎么合作?”
“由您和范德维肯先生出面获取官府的开矿许可和技术支持。
而说服乡绅、招募和管理矿工、处理土地事宜,这些繁琐的本地事务,可以交由我们来办。”
我清晰地说道,“我们不需要股份,只希望获得稳定的矿石采购协议,并且…允许我们开办一家配套的工厂,比如…生产农业肥料,这能帮助改善本地农田,减少饥荒,也是功德一件。”
“化肥厂?”
杜邦眯起眼睛。
“是的。
磷矿是很好的磷肥原料。”
我一脸诚恳,“这能帮助农民提高产量,也能为铁路沿线提供更多粮食,一举多得。”
我没有提及磷的另一重要用途。
范德维肯对商业谈判不感兴趣,只急着要去勘察,连连摆手:“如果真能找到矿,这些都好说!
杜邦,交给你谈!
李,你立刻找个人带我去龙门!”
我招手叫来赵冲,低声嘱咐:“找两个机灵可靠的弟兄,带这位洋先生去龙门后山,就是那片很多白石头,以前老人都说闹山魈的地方。
注意安全,保护好洋先生。”
赵冲重重点头,拄着拐杖一瘸一拐却异常迅捷地去安排了。
看着范德维肯迫不及待跟着向导远去的背影,杜邦转过身,意味深长地看着我:“李,你想要的,恐怕不止是一家化肥厂吧?”
我迎着他的目光,坦然道:“领事先生,我们中国人讲究‘实业救国’。
我只是想为这片土地,为这些吃不上饭的乡民,找一条实实在在的活路。
有了工厂,他们就能有活干,有饭吃。
这难道不符合法兰西共和国倡导的‘自由、博爱’精神吗?”
杜邦哑然失笑,用手指点了点我:“狡猾的年轻人。
好吧,如果范德维肯确认了矿藏,我可以支持你。
但记住,一切必须在法律和条约的框架内进行。”
“当然,法律面前,人人平等。”
我微微鞠躬,说出了我的理想,尽管在这个时代,它听起来更像一句空洞的口号。
几天后,范德维肯几乎是狂喜地冲进了我们临时搭建的工棚里,手里挥舞着一块灰白色的矿石样本,英语夹杂着生硬的汉语:“找到了!
上帝!
高品位的磷灰石!
李!
你是天才!
你的书没错!
没错!”
(Found it! God! High-grade apatite! Li! Youre a genius! Your book was right! Right!)消息很快传开。
李海山看着那块石头,依然疑惑:“这…石头真能变钱?”
“能,爹,而且能变出很多钱。”
我肯定道,“但我们第一步,是先把它变成肥田的粉。”
说服乡绅的过程比想象中艰难。
即便有杜邦的官方压力和范德维肯的技术保证,那些守着祖坟山地的老顽固们依然不肯松口。
最后还是李海山,这个平时沉默寡言的男人,拖着病体,一家一家去拜访族老,凭着李家最后那点摇摇欲坠的乡谊和“洋人势大,不如让自家孩子牵头,好歹肉烂在锅里”的说辞,勉强打开了局面。
收购矿山土地的契约签订那晚,李海山在祠堂里坐了一夜。
第二天早上,他眼里布满血丝,却异常明亮:“孚儿,爹没本事,守不住祖产。
但你看准的路,爹拼了这把老骨头,也帮你走下去。”
我心中涌起一股复杂的情绪,有愧疚,也有坚定:“爹,我们不是在卖地,我们是在用土地,生出更多的‘地’,养活更多的人。”
凭借着杜邦的引荐和范德维肯的技术担保,我从滇越铁路公司获得了一笔低息贷款,用以购买最简单的破碎机、研磨机和一些化学处理设备(以生产磷肥的名义进口)。
厂址就选在巫家坝砾石场旁边,利用廉价的人工和初步建立的物流进行生产。
名义上的“滇兴磷肥厂”开始建设了。
夯土墙垒起来,简陋的工棚搭起来,赵冲成了监工,李二狗负责后勤伙食,连李金也嗅到味道,涎着脸跑来求了个采买的闲差。
而在工厂最深处,一个由我心腹看守的隔离区域,几口特制的大缸正在试验着另一种配方——从磷矿中提取更纯粹的黄磷,继而尝试制造红磷,乃至…火柴和更重要的东西。
冬去春来,荒滩上第一次响起了机器的轰鸣声,虽然粗糙,却震撼人心。
附近村庄的农民们远远看着那冒烟的怪物,既恐惧又好奇。
第一批粗糙的磷肥生产出来时,我让李二狗免费分发给附近最穷困的佃农,并让赵冲带人指导使用。
“孚哥,这…这玩意儿真能让地里多打粮?”
一个老农捧着灰白色的粉末,手都在抖。
“老伯,您放心试。
若是秋收时不见效,我李孚赔您双倍的粮食!”
我大声承诺道。
春播的种子带着希望和疑虑被撒入土地。
而我站在初具雏形的工厂前,知道播下的另一颗种子,也正在这片饱经苦难的土地下,悄然孕育。
那不仅仅是肥田的磷火,更是燎原的星火。
远处,李金正点头哈腰地对着一个穿着绸衫的身影说着什么,那是王家的管家。
我冷笑一声,转身走向机器轰鸣的厂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