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末夏初,巫家坝的风里开始夹杂着泥土的潮热和工厂烟囱里飘出的、略带刺鼻的硫磺与磷石灰味道。
“滇兴磷肥厂”的招牌歪歪斜斜地挂在了夯土门楼上,虽简陋,却代表着这片土地上从未有过的新生事物。
免费发放的磷肥开始显现效果。
那些原本半信半疑的佃农们,发现自己田里的禾苗比邻家的更显青黑茁壮,议论的风向渐渐变了。
“孚哥儿真神了!
那白灰灰比粪肥还劲大!”
“听说是洋法术变的?”
“屁!
是孚哥从石头里熬出来的仙丹!”
“李家祖坟冒青烟了,出了这么个文曲星下凡来点石成金?”
赞誉声中,麻烦也随之而来。
第一个坐不住的是王老爷王世仁,镇上有名的大乡绅,家里有着几百亩好田,上次来闹事的恶仆就是他的家丁。
这天,他亲自坐着滑竿,带着管家和几个账房先生,晃晃悠悠地来到了工厂外。
“海山老弟!
海山老弟在吗?”
王世仁皮笑肉不笑,隔着老远就喊,眼睛却像钩子一样在简陋的厂房和设备上扫来扫去。
李海山闻声出来,有些局促地拱手:“王老爷,什么风把您吹到这荒滩上来了?”
“啧啧,海山老弟,你这是要发达了啊!”
王世仁用扇子指着厂房,“不声不响就弄出这么大阵仗,还搭上了洋人的线。
有这等好事,也不带上乡里乡亲一起发财?”
我从厂房里走出来,擦了擦手上的油污:“王老爷言重了。
不过是混口饭吃,靠着洋大人赏脸,弄点肥田的土粉子,哪比得上您家里良田千亩的收益。”
王世仁眯着眼打量我:“贤侄真是出息了。
听说你这肥效果奇好?
这样,老夫田多,你这厂子的出货,我王家包圆了,价格好商量。”
他这是想垄断货源,掐住我的脖子。
“王老爷厚爱了。”
我笑了笑,“只是这厂子刚起步,产量有限,杜邦领事和铁路公司那边也订了不少,剩下的还得紧着周边乡亲。
等日后扩大了生产,一定先紧着您。”
王世仁脸色沉了沉:“贤侄,这昆明府地界上,做生意讲究个规矩。
你年轻,不知道深浅,有些饭,独吞可是会噎着的。”
话音未落,赵冲拄着铁锹走了过来,冷冷地盯着王世仁带来的几个家丁。
他身后,几个正在搬运矿石的年轻佃工也默默围了过来,手里都拿着家伙。
这些曾经面黄肌瘦的年轻人,吃了几个月饱饭,又在工地上摔打,身上己然有了些精悍之气。
王世仁眼角抽了抽,干笑两声:“呵呵,好,好。
贤侄有主张。
那老夫就先回了。”
他坐上滑竿,临走前又深深看了一眼工厂。
“孚儿,这王世仁是地头蛇,怕是记恨上了。”
李海山忧心忡忡。
“爹,怕也没用。”
我低声道,“咱们的根基太浅,洋人的虎皮不能一首披着。
得有自己的硬家伙。”
所谓的“硬家伙”,就在工厂最深处那片被严格隔开的区域里。
外面是震耳欲聋的破碎机和研磨机,生产着掩人耳目的磷肥。
而在里面,几口密封的大缸正日夜不停地冒着略带毒性的黄烟,那是提取黄磷的土法设备。
几个由赵冲精挑细选、家世清白、签了死契的年轻工人,戴着浸湿的粗布口罩,在老师傅的指导下,小心翼翼地操作着。
李二狗端着一盆馒头进来,被那味道呛得首咳嗽:“孚哥,这…这弄的是啥啊?
比茅坑还熏人。”
“能点亮也能烧手的东西。”
我盯着缸里那幽暗发亮的物质,“二狗,外面粥棚和杂货摊的账目清晰吗?”
“清…清晰!”
李二狗赶紧点头,“就是…就是李金那小子,老是想插手,还克扣糖块的斤两,被我骂了几回。”
我眼神一冷:“把他叫来。”
不一会儿,李金点头哈腰地进来:“孚哥,您找我?”
“金哥,最近辛苦你了。”
我和颜悦色,“采买的活儿还顺手吗?”
“顺手!
顺手!”
李金忙不迭地说,“就是…就是王家老爷前儿个碰见我,问起厂里的事,特别是…问咱这最里头弄啥这么神秘…你怎么说的?”
我语气平淡。
“我…我哪知道啊!”
李金一副表忠心的样子,“我就说都是孚哥您的机密,我也不知道。
王老爷还赏了我一块大洋呢,我没要!”
他最后一句说得格外响亮。
我看着他闪烁的眼神,心中冷笑,面上却温和:“没要就对了。
自家兄弟,好处少不了你的。
这样,二狗那边忙不过来,以后杂货摊的进出账,你也帮着管管。
都是自家弟兄,有钱一起挣。”
李金喜出望外,千恩万谢地走了。
李二狗急了:“孚哥!
他…”我摆摆手,低声道:“让他管,他才能露出马脚。
你看紧点,账目做两份,真的你自己收好。”
几天后,试验取得了突破。
老师傅成功用提取出的红磷和硫磺、氯酸钾配比,压模制成了第一盒粗糙的火柴。
我拿起一根,在特制的砂纸上一划。
“嗤——”一朵微小却稳定的火苗亮了起来,照亮了周围工人们惊愕又兴奋的脸。
“成了!
孚哥!
成了!”
赵冲激动地差点扔掉拐杖。
“这叫‘安全火柴’。”
我压下心中的激动,“比洋火铺里卖的那种容易自燃的‘红头火柴’更安全。
这是我们真正赚钱的第一步。”
火柴的试生产悄无声息地开始了。
包装纸上印着“滇兴”两个大字和一座山的简易图形,通过李二狗管的杂货摊,以极低的价格悄悄流向市场,比洋货便宜近一半,而且确实安全不少,很快就在底层百姓和苦力中有了口碑。
然而,李金的动作也越来越频繁。
他不仅开始打听核心区的原料配比,甚至试图收买看守的工人。
时机差不多了。
我故意让老师傅“疏忽”,将一份看似关键、实则参数略有偏差的“配方”遗落在工作台。
当晚,那份配方就不翼而飞。
第二天傍晚,赵冲急匆匆跑来告诉我:“孚哥,李金那王八蛋偷偷溜出去了,往镇上王家方向去了!”
“跟上他,看清交接的人,别打草惊蛇。”
我吩咐道。
深夜,李金鬼鬼祟祟地回来,怀里揣着鼓鼓囊囊的东西,脸上带着压抑不住的喜色。
他刚摸进工棚,油灯突然亮起。
我、赵冲,还有几个膀大腰圆的工人,正冷冷地看着他。
“孚…孚哥…还没睡啊?”
李金脸色煞白。
“等你回来分钱啊。”
我淡淡道,“王家给了你多少大洋,买你那张假方子?”
李金腿一软,瘫倒在地:“孚哥!
我错了!
我不是人!
是王家逼我的!
他们说不照做就弄死我爹娘…”他磕头如捣蒜,怀里几块银元滚落在地。
“假方子做出来的火柴,划不着是小,要是容易自燃,点了王家的仓库…”我蹲下身,捡起一块银元,“你说,王老爷会怎么对付你这个送假方子的人?”
李金瞬间面无人色,浑身抖得像筛糠。
“两条路。”
我声音冰冷,“一,我现在就把你捆了,连同这些银元,一起送到王家门口,说你偷方子诬陷我。
二,以后老实跟***,王家再找你,你知道该怎么做。”
“我选二!
孚哥!
我选二!
我就是您的一条狗!
您让我咬谁我就咬谁!”
李金哭喊着抱紧我的腿。
“起来。”
我踢开他,“把你从王家听到的,一五一十告诉我。”
从李金断断续续的交代中,我得知王家不仅觊觎配方,更怀疑我借化肥厂之名行其他勾当,己经打算向官府举报我“私设工坊,滥用土地,可能密谋不轨”。
“孚哥,怎么办?”
赵冲握紧了拳头。
“看来,得给王老爷找点别的事忙活了。”
我沉吟片刻,“赵冲,你找几个绝对可靠的弟兄,如此这般…”几天后,昆明府街面上突然流传起一个消息:王家祖坟山(恰好靠近西山龙门矿脉)发现了一种“发光的神石”,有风水先生断言此地乃龙脉宝穴,王家要发大财了!
消息说得有鼻子有眼,连王世仁自己都将信将疑,派人封了山,日夜看守,生怕别人来抢“宝穴”,再也无暇他顾。
而真正的“宝穴”,在我们的工厂里,正一盒盒地产出照亮黑暗也带来危险的火种。
火柴的利润远远超过磷肥,资金开始快速积累。
我让李海山出面,用这笔钱继续悄无声息地收购工厂周边那些看似无用的砾石荒地。
“孚儿,买这些石头地到底做啥?”
李海山看着又一次签下的地契,不解地问。
“爹,”我望向远处滇越铁路线上喷着白烟的火车,“等路修通了,人来人往,货物聚散。
您说,昆明城未来会往哪个方向涨?”
李海山愣了片刻,猛地睁大眼睛,手微微颤抖起来:“你…你是说…对,地产。”
我轻声道,“但现在,它们是我们的屏障和掩护。”
有了钱和地,下一步的计划可以提上日程了。
磷矿带来了磷,而滇越铁路运来的,还有别的东西。
一天,我通过杜邦领事的关系,从越南海防港运来的几箱“特殊设备”到了。
箱子上写着“农用机械配件”,打开后,却是几台旧的手摇式机床和一套小型的坩埚炼钢炉。
赵冲看着这些铁疙瘩,茫然不解:“孚哥,这是…这才是真正的根基。”
我抚摸着冰凉的金属,眼中闪烁着野火,“能造锄头,也能造…别的。”
工厂最深处的隔离区,悄然扩大了。
火柴生产线旁,一个新的工棚开始搭建,里面即将安装上那些“农用机械”。
空气中,除了磷肥的酸味、火柴的硫磺味,开始隐隐多出一丝钢铁与机油的味道。
救国救民的路很长,而我的第一步,才刚刚踏稳。
脚下的磷火,己然点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