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庙的寒夜来得猝不及防。
最后一缕残阳被远山吞没的瞬间,呼啸的风便卷着更刺骨的寒意灌进来。
草堆里的阿桃缩成小小的一团,牙齿不受控制地打颤,像寒风里瑟缩的雀儿。
林月把自己那件同样破旧的粗布衣脱下来盖在她身上,借着朦胧的月光翻看笔记本。
指尖划过“经典珍珠奶茶”几个字时,喉间忽然泛起一阵干涩。
她格外想念那些用蒸汽机萃取出的甘醇茶汤,想念那带着奶泡的绵密口感。
“阿桃,”她推了推身边昏昏欲睡的小女孩,“明天……我们去镇上好不好?”
阿桃揉着惺忪的睡眼,睫毛上还沾着草屑,声音带着刚睡醒的黏糊:“去镇上?
可是……松脂还没攒够。”
“我们不换米,”林月晃了晃手里的笔记本,纸页在风里簌簌作响,像只振翅的蝶,“我们去买点做奶茶的东西。”
“我记得配方里写了,最基础的奶茶需要茶叶、牛奶和糖。”
“我们试试,说不定能做出比松脂值钱的东西。”
阿桃眨巴着眼睛,显然没听懂“奶茶”是什么。
但看着林月眼里闪烁的光,那光芒比破庙里的月光还要亮,她还是点了点头。
这个只认识松脂和麦饼的孩子,似乎本能地愿意相信这个突然出现在破庙里的陌生人。
毕竟,是这个人让她在空了三天的肚子里,尝到了一点甜甜的味道。
次日天刚蒙蒙亮,天边还挂着几颗疏星,林月就跟着阿桃去了后山。
所谓的“家当”比她想象的还要寒酸:一个豁了口的陶罐里盛着小半罐灰褐色的松脂,黏糊糊地沾着草叶和泥土。
墙角藏着三枚边缘磨损的铜板,是阿桃攒了半个月的松脂换来的。
林月把铜板揣进怀里时,指尖能感受到那冰凉坚硬的触感,心里沉甸甸的。
这是她们全部的启动资金,是两个孤女在这世间仅有的依仗。
去镇上的路比想象中难走得多。
泥泞的土路被昨夜的雨水泡得软烂,深一脚浅一脚地陷进去,粗布鞋很快就湿透了,冰凉的泥水顺着鞋帮往里灌。
阿桃却走得很稳,小小的身子在前面引路,像只熟稔山路的小鹿,时不时回头叮嘱林月“这里滑”,“小心石头”。
林月看着她草鞋里露出的、沾着泥的脚趾,冻得通红,心里忽然像被什么东西蛰了一下。
她想起自己穿越前穿的那些名牌运动鞋,柔软的鞋垫,防水的鞋面,此刻却觉得无比遥远。
镇子比破庙繁华些,却也只是低矮的土房连成一片,唯一像样的建筑是街角的杂货铺。
林月攥着三枚铜板,拉着阿桃在镇上转了两圈,心一点点沉下去。
没有她熟悉的红茶包,没有密封的奶粉,更别说珍珠和椰果了。
这里的“茶”似乎只有散装的粗叶,“奶”更是稀罕物。
“姐姐,你在找什么?”
阿桃仰着头问,小脸上沾着路上溅的泥点,像只刚从土里刨出来的小刺猬。
“找……一种叶子,泡水喝的,有点甜,有点香。”
林月尽量描述着红茶的味道,语气里却忍不住带了点不确定。
阿桃想了想,忽然眼睛一亮,拉着她往镇尾走:“张屠户家旁边有个老婆婆,她摆摊卖‘苦叶子’,说是泡水能提神。”
林月跟着她走到镇尾,果然看到个佝偻的老婆婆守着个竹筐,里面装着些干枯发黑的叶片,梗粗叶碎,看起来像极了没处理好的粗茶。
“这是什么茶?”
她蹲下身问,声音放轻了些。
“山里采的野茶,炒过的,五文钱一小包。”
老婆婆的声音沙哑得像砂纸摩擦木头,听着让人心头发紧。
五文钱?
林月的心一紧。
她们只有三枚铜板。
她捏着铜板的手心沁出了汗,正想跟老婆婆讲讲价,阿桃却忽然拉了拉她的衣角,指着不远处:“姐姐你看,那有卖奶的!”
林月抬头望去,只见个汉子挑着两个木桶,桶沿还沾着白色的奶渍,正大声吆喝:“新鲜牛乳!
刚挤的牛乳!”
牛乳!
林月眼睛一亮。
没有奶粉,有生牛乳也好!
她拉着阿桃跑过去,问清价格,汉子说“一文钱一碗”。
她咬了咬牙,把三枚铜板全递了过去:“来两碗牛乳,再……再给点那野茶。”
汉子收了钱,舀了两碗泛着白沫的牛乳,又从怀里摸出个小纸包,抓了一把碎茶叶塞进去,嘟囔着:“这茶可不止一文钱,看你带个小娃不容易……”林月抱着两碗牛乳,阿桃攥着那包碎茶,两人快步走出镇子。
阳光透过树叶洒下来,牛乳里飘着细小的杂质,还隐约透着股腥气,但林月却觉得,这是她见过的最珍贵的东西。
这是她们的希望,是破庙里那点微弱的光。
回到破庙,林月立刻忙活起来。
她让阿桃去捡些干柴,自己则在墙角用石块搭了个简易的灶台,把那只豁口的陶罐架在上面。
阿桃很快抱来一堆枯枝,用打火石点着了火。
小小的火苗舔着罐底,跳跃着,映得两人的脸都暖暖的,驱散了些许寒意。
“阿桃,水!”
林月喊道。
阿桃连忙用破碗从井里舀了水,倒进陶罐里。
等水烧开了,咕嘟咕嘟地冒着泡,林月深吸一口气,打开那包碎茶,一股带着点焦味的苦涩气息飘了出来。
她犹豫了一下,把一半茶叶倒了进去。
茶叶在滚水里翻腾着,像一群不安分的鱼。
很快,水就变成了深褐色,一股浓重的苦涩味弥漫开来,比中药汤还要难闻。
林月皱了皱眉,安慰自己:“没事,煮久点说不定更浓……姐姐,牛乳!”
阿桃指着旁边放着的两碗牛乳,眼睛亮晶晶的,显然对这稀罕物充满好奇。
林月这才想起,速溶奶茶粉里是有奶精的,现在没有奶精,只能靠这生牛乳了。
她端起一碗牛乳,小心翼翼地倒进陶罐里。
就在牛乳接触到滚烫的茶水的瞬间。
“咕嘟”一声,原本泛着白沫的牛乳突然凝结起来,变成了一块块淡黄色的絮状物,像极了豆腐渣,还散发出一股更重的腥气。
那腥气和茶叶的苦涩味混合在一起,难闻得让人想捂鼻子。
“这……这是怎么了?”
阿桃瞪大了眼睛,手里的火钳“哐当”一声掉在地上,声音里满是惊慌。
林月也懵了。
她记得速溶奶茶粉冲的时候是先倒热水再放粉,可这生牛乳怎么一遇热就结块了?
她慌乱地用树枝去搅,那些“豆腐渣”却越来越多,沉在罐底,上面漂着一层灰绿色的泡沫,看起来恶心极了。
“可能……可能是火太旺了?”
林月强作镇定地说,心里却凉了半截。
她赶紧把火扒开,看着陶罐里那堆乱七八糟的东西,只觉得嗓子眼发堵。
那可是她们一半的牛乳。
第一锅,彻底失败了。
林月把罐子里的东西倒掉,看着那滩散发着腥臭味的残渣,心疼得首抽气。
阿桃默默地捡起地上的火钳,重新添了柴,小声说:“姐姐,要不……我们再试试?”
还有一碗牛乳。
林月咬了咬牙,点了点头。
这次她吸取教训,没有把水烧得太开,只是烧到微微发烫,就先倒了一半牛乳进去,搅拌了几下,见没结块,才小心地把茶叶倒进去。
茶叶在温热的牛乳里慢慢舒展,水渐渐变成了淡褐色。
林月盯着陶罐,大气都不敢喘,生怕再出什么岔子。
阿桃也屏住呼吸,黑亮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连呼吸都放轻了。
过了一会儿,林月觉得差不多了,正想把火撤掉,忽然想起笔记本里写的“煮茶需煮出茶香”,又犹豫了。
是不是煮的时间不够,所以没味道?
她咬了咬嘴唇,决定再煮一会儿。
这一煮,就煮过了头。
等林月反应过来的时候,陶罐里的液体己经变成了深褐色,表面浮着一层厚厚的茶沫,那股苦涩味比刚才更重了,首冲脑门,像是要把人的五脏六腑都苦穿。
她赶紧把火熄灭,用破碗舀了一点出来,吹了吹,小心翼翼地抿了一口。
“噗——”她一口全喷了出来。
苦!
涩!
还有一股挥之不去的腥气!
像是把黄连和鱼胆混在一起煮了,难喝得让人舌头都发麻,眼泪都快哭出来了。
林月张着嘴,半天说不出话来,只觉得嘴里像含了块烧红的烙铁。
“姐姐,难喝吗?”
阿桃怯生生地问,也想伸手去拿碗。
“别碰!”
林月拦住她,声音里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沮丧,“太难喝了,根本不能喝。”
最后一碗牛乳,也浪费了。
破庙里只剩下柴火燃烧后的噼啪声,还有那股散不去的苦涩和腥气,像个挥之不去的嘲讽。
林月看着空荡荡的陶罐,又看了看阿桃手里那半包己经所剩无几的糖。
刚才她试着加了点糖,可根本压不住那股苦味。
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又闷又疼。
三枚铜板,换来的就是这么个结果。
她想起自己昨晚的雄心壮志,想起那些记在笔记本上的配方,想起阿桃期待的眼神,只觉得无比讽刺。
在现代社会唾手可得的东西,到了这里,竟然难如登天。
没有合适的茶叶,没有处理好的牛奶,甚至连控制火候都做不到……她真的能靠奶茶活下去吗?
“呜……”一声压抑的啜泣打断了林月的思绪。
她转过头,看见阿桃正用手背抹着眼泪,肩膀一抽一抽的,小脸上满是委屈和失望,像只被雨淋湿的小猫。
“阿桃,你怎么了?”
林月慌了,连忙蹲下身。
“姐姐,”阿桃哽咽着,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往下掉,砸在衣襟上,晕开一小片湿痕。
“我们……我们还是别做什么奶茶了好不好?
这钱……这钱要是留着,能换小半袋米的……”她越说越伤心,声音都带上了哭腔。
“牛乳多贵啊,那是只有地主家才喝得起的……我们……我们根本做不来的。”
“还不如……还不如我去山上刮松脂,虽然慢,但是……但是至少不会浪费啊……刮松脂”三个字像针一样扎进林月的心里。
她看着阿桃哭红的眼睛,想起她昨天说的“被松针扎到”,“手黏糊糊的洗不掉”。
想起她那双冻得通红的小手和单薄的衣衫,想起她在寒风里瑟缩的样子……心里又酸又涩,像打翻了装着苦茶的罐子。
是啊,对阿桃来说,刮松脂虽然辛苦,却是她唯一熟悉的生存方式。
而自己呢?
凭着一点不切实际的想法,就把她们仅有的积蓄挥霍一空,还让这个本就艰难的孩子跟着失望。
巨大的沮丧和愧疚席卷了林月,她真想找个地缝钻进去。
她甚至想,也许阿桃说得对,她根本就不适合这个世界。
也许她就该像个古代人一样,老老实实地想办法填饱肚子,而不是做什么奶茶店的美梦。
可是……林月的目光落在墙角那个干草堆上,阿桃平时就睡在那里,身下只垫着几块破布,风一吹就能透过去。
她又想起阿桃分麦饼给她时的样子,想起她冻得发紫的嘴唇和故作坚强的眼神。
不,不能就这么放弃。
如果连她都放弃了,那阿桃是不是就要一辈子守着这座破庙,靠刮松脂过活?
是不是就要在每个寒冷的冬天,缩在干草堆里瑟瑟发抖,连一口热乎的甜水都喝不上?
林月深吸一口气,用力掐了自己一把,把涌到眼眶的湿意逼了回去。
她不能沮丧,至少不能在阿桃面前沮丧。
她是成年人,是带着现代知识来到这里的人,她不能被两次失败打倒。
“阿桃,别哭了。”
林月伸出手,用粗糙的袖口擦了擦阿桃脸上的眼泪,动作笨拙却轻柔,“是姐姐不好,是姐姐太想当然了。”
阿桃抽噎着,抬起泪汪汪的眼睛看着她,像只受惊后等待安抚的小兽。
“你说得对,我们浪费了钱,浪费了牛乳,”林月坦诚地说,声音放得很柔,“但是,阿桃,你看。”
她拿起那包剩下的碎茶,又指了指陶罐,“第一次失败,是因为火太旺,牛乳被烫坏了。”
“第二次失败,是因为茶叶煮太久,太苦了。
这不是做不成,是我们还没找到方法。”
她顿了顿,看着阿桃迷茫的眼睛,继续说:“我以前知道的法子,是用以前的东西和工具做的。”
“到了这里,没有那些东西,我们就得改。”
“茶叶太苦,下次就少放一点,煮的时间短一点。”
“牛乳会结块,下次就等茶水凉一点再放,或者……或者我们想办法把腥味去掉。”
林月的目光落在那半包糖上,眼睛忽然亮了起来,像找到了迷路的星星,“还有糖!”
“甜味是能盖过一些苦味和腥味的!”
“我们还有糖,我们还有这个笔记本!”
她举起笔记本,纸页在风里轻轻作响,“这里面有好多配方,总有一个是我们能做出来的!”
她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像冬日里穿透云层的阳光。
阿桃看着她眼里重新燃起的光,又看了看那半包亮晶晶的糖,抽噎声渐渐停了。
她虽然不太懂林月说的“以前的法子”是什么意思,但她能感觉到,林月没有放弃,林月还想带着她一起尝试。
“真的……能做出来吗?”
阿桃小声问,眼里带着一丝不确定的期待,像刚抽芽的小草,怯生生地探望着阳光。
“能!”
林月用力点头,伸手揉了揉阿桃枯黄的头发,动作带着前所未有的坚定。
“相信我,也相信我们自己。
这次是我们太急了,下次我们慢慢来,一点一点试,总能找到最好的方法。”
她站起身,走到破庙门口,望向远处连绵的青山。
阳光正好,金辉洒在身上暖洋洋的,驱散了些许寒意。
虽然两次尝试都失败了,虽然她们只剩下半包糖和一点碎茶,虽然前路看起来依旧艰难,但林月的心里却踏实了许多。
她明白了,想要在这个世界立足,光靠脑子里的现代知识是不够的,必须要结合这里的实际情况,一步一个脚印地去摸索,去磨合。
就像那杯失败的奶茶,茶叶太粗,就想办法筛选。
牛乳腥气,就想办法去除。
火候难控,就想办法掌握。
没有捷径可走,只能靠自己。
“阿桃,”林月转过身,对还坐在灶台边的小女孩露出一个笑容,那笑容里带着点劫后余生的释然,也带着重新出发的勇气。
“我们先去打点水,把陶罐洗干净。
然后……我们去山上看看,有没有更好一点的茶叶,好不好?”
阿桃看着她的笑容,迟疑了一下,然后用力点了点头,拿起身边的破碗:“好!”
虽然脸上还挂着泪痕,但她的眼睛里,己经重新有了光,像被风吹亮的星火。
破庙里的烟火渐渐散去,只剩下那股淡淡的苦涩和腥气,仿佛在提醒着她们刚刚经历的失败。
但在庙外的阳光里,两个身影一前一后地走向水井,影子被拉得很长很长,带着一种虽经挫折却依然向前的力量。
她们的奶茶之路,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