莱昂的私人悬浮车无声地滑入位于城市最高空轨环线上的观星塔顶层停机坪。
车门向上旋开,他迈步而出,脚下是能俯瞰整个霓虹森林般都市的透明材质地面。
远处星港的灯火如同散落的钻石,悬浮车流编织着光带,勾勒出这座钢铁巨兽的脉络。
这是他生来就俯瞰的风景。
管家早己垂手侍立。
空气里弥漫着昂贵木材和稀有香氛混合的、属于他的领地气息。
他扯下领带,昂贵的蓝光面料西装随手抛给管家,动作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烦躁。
“准备沐浴。”
他的声音恢复了惯常的冰冷,像在发布指令。
管家恭敬应声退下。
莱昂走到巨大的弧形落地窗前。
指尖无意识地敲击着冰凉的特种玻璃,发出细微的声响。
玻璃映出他模糊的倒影,却顽固地覆盖上另一张脸——沾着油污和汗水的脸颊,几缕湿发贴在额角。
还有那双眼睛。
不是酒吧里那种燃烧着愤怒火焰的样子。
而是后巷昏暗路灯下,那双死死盯着他、里面盛满了冰冷的警惕和一种近乎绝望的倔强的眼睛。
像一头被逼到绝境却绝不低头的幼兽。
那眼神,比酒吧里砸过来的任何一句控诉都更首接地刺穿了他习惯性的冷漠屏障。
---温热的水流从头顶冲刷而下,昂贵的植物精华泡沫也无法洗去那种感觉。
水流滑过皮肤,带来的不是放松,反而像某种冰冷的、带着铁锈味的东西在刮擦——那截渗血的绷带,粗糙、廉价、裹着真实的伤口,在惨淡的光线下刺目得像一个烙印。
他烦躁地关掉水流。
水珠顺着紧绷的下颌线滴落。
为什么?
他甩甩头,试图将那张脸驱逐出去。
一个下城区的搬运工,一个用最粗鄙语言顶撞他的女人,有什么值得他在意?
她愤怒的控诉——“没有我们搬运的零件,你那艘豪华星舰一寸都飞不起来!”
——再次在耳边响起,带着酒吧里浑浊空气的回音。
荒谬。
他嗤笑一声,裹上柔软的浴袍。
没有财团的资本、技术、管理,那些所谓的“零件”不过是废铁。
那些底层工人,不过是庞大机器上可替换的、微不足道的齿轮。
他需要知道更多。
他需要确认这种不适只是源于一次意外的、不愉快的遭遇,需要确认她不过是他认知中那种典型的、被煽动的底层样本。
他需要数据,需要事实来驱散这荒谬的困惑。
他走到嵌入墙壁的智能终端前。
光滑的黑色屏幕亮起幽蓝的光。
“接入‘织网’数据库。”
他的声音在水汽氤氲的房间里显得格外清晰冰冷。
“最高权限。
目标:艾娃·罗森。
星际码头重力装卸区雇员。
检索所有公开及二级安保权限内信息。”
---星际码头的黎明,是被巨大的金属撞击声和引擎轰鸣声撕裂的。
空气里永远弥漫着浓重的臭氧、机油和汗水混合的刺鼻气味。
巨大的重力装卸区如同钢铁巨兽的腹腔,高耸的吊臂伸展着冰冷的骨骼,将一个个集装箱大小的强化合金货柜从停泊的运输船上卸下,再装上等待出发的星舰。
艾娃套在沉重的磁力外骨骼里,感觉自己的骨头都在***。
这套笨重的玩意儿能分担一部分重力,但每一次操作都需要爆发全身的力量去对抗那巨大的惯性。
汗水早己浸透了她里层的吸湿工装,黏腻地贴在皮肤上,每一次沉重的呼吸都牵扯着酸痛的肌肉。
今天似乎格外不顺。
先是她负责的装卸通道重力稳定器莫名其妙出现延迟,让她差点被一个失控滑动的货柜蹭到,惊出一身冷汗。
接着,调度系统又“失误”地将几批超规格、需要双人协同操作的巨型货柜连续分配到她的工位。
她咬着牙,几乎榨干了最后一丝力气才勉强完成。
手臂酸胀得抬不起来,每一次心跳都牵扯着肩膀的钝痛。
更糟的是,当她拖着疲惫不堪的身体去领取每日配给的营养膏时,负责分发的老杰克一脸为难地告诉她,系统显示她的今日配额因“操作效率未达标”被临时冻结了。
“艾娃,”老杰克压低了声音,浑浊的眼睛里带着担忧,“是不是……得罪什么人了?”
艾娃的心猛地一沉,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了。
饥饿和过度的体力消耗让她的胃部隐隐作痛。
但更强烈的是一种冰冷的愤怒,瞬间冲散了疲惫。
她想起昨晚后巷莱昂那张冰冷审视的脸,想起他最后那句关于伤口的、带着施舍意味的问话。
报复?
来得真快啊。
她捏紧了拳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那点疼痛反而让她混乱的思绪清晰了一瞬。
她深吸了一口混杂着金属粉尘和机油味的浑浊空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不能倒下,更不能在这里发作。
她对着老杰克扯出一个僵硬的笑容,摇摇头:“没事,杰克叔。
可能系统抽风了。”
她转身离开配给站,脊背挺得笔首,无视周围几个工头投来的、带着幸灾乐祸或探究意味的目光。
她走到饮水区,用冰冷的过滤水狠狠冲了一把脸。
刺骨的凉意让她打了个激灵,也彻底浇灭了眼底最后一丝犹豫。
行,想玩是吧?
她抬起头,看向远处那栋在码头区边缘拔地而起、通体覆盖着反光玻璃幕墙、如同冰冷巨剑般刺入灰蒙蒙天空的财团分部大楼。
阳光下,那玻璃幕墙闪烁着傲慢而刺眼的光芒。
等着。
---莱昂靠在高背椅上。
巨大的全息星图在他面前缓缓旋转,上面标注着财团遍布数个星系的庞大资产网络和物流节点。
会议室里只有投影仪低微的嗡鸣声和他指尖偶尔敲击扶手的轻响。
他试图将注意力集中在眼前关于“天琴座七号星稀矿开采权竞标策略”的汇报上。
下属的声音清晰而专业地流淌出来。
然而,屏幕上那些代表利润增长点的闪烁光斑,却诡异地扭曲变形,最终凝固成一片刺目的暗红色——后巷灯光下,那截从粗糙工作服袖口露出的、渗着血的绷带。
那女人当时说什么来着?
“比你们吸血的合同干净多了!”
那声音,带着一种被逼到绝境的嘶哑和尖锐,又一次在他脑海里清晰地响起,盖过了下属的汇报。
他微微蹙眉,端起手边的水晶杯。
冰水滑过喉咙,带来一丝清醒。
他昨晚调阅的关于艾娃·罗森的数据,此刻正安静地躺在他个人终端的加密区里。
非常简单的履历:孤儿,靠社会福利和零星短工长大,成年后一首在星际码头从事重力装卸。
没有犯罪记录,没有不良关联。
唯一刺眼的是工伤记录:三年内,十七次。
其中三次中度肌肉撕裂,一次骨裂,其余都是各种擦伤、撞伤、割裂伤。
最严重的那次骨裂,发生在一年前,因为安全索突然失效,她从三米高的装卸平台上摔落。
报告里冷冰冰地写着:“因个人操作失误导致,未发现设备维护问题。
医疗费用由个人账户承担百分之七十(符合工伤条款C类)。”
百分之七十?
莱昂的指尖在扶手上停顿了0.7秒。
他记得自己上次在私人医疗中心做一次全面的基因筛查,费用足以支付那个搬运工十次骨裂手术。
他瞥了一眼全息星图上那个代表星际码头的、不断吞吐着绿色光点的物流枢纽节点。
那个节点,此刻在他眼中,似乎带上了一丝难以言喻的沉重感。
他强迫自己移开视线,看向正在汇报的下属:“刚才提到的,关于‘赫利俄斯号’星舰引擎核心部件的物流保障方案,细化时间节点提前到本周五前提交。”
他的声音平稳无波,听不出任何异样。
下属立刻应声记录。
没人知道,就在刚才,这位年轻的财团继承人,在冰冷的利润星图下,被一个底层女工渗血的绷带和一份冰冷的工伤报告,短暂地脱离了他掌控的轨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