轩辕剑劈鼎的余波,如同投入死水潭的石子,涟漪在无声中扩散。
祭坛上的青铜粉尘尚未落定,观星台铜仪的轰鸣己然沉寂,唯有天枪星那妖异的紫芒,依旧固执地钉在苍穹,冷冷俯瞰着沉默的玄嚣之丘。
崩缺的剑刃缺口处,暗红如血痂的“锈迹”停止了渗出,凝固成一道丑陋的伤疤。
人皇颛顼没有擦拭剑身,任由那来自鼎中、来自剑魂深处的污秽凝结。
他持剑而立,目光却穿透了眼前的狼藉,投向那尊被他劈出一道更深、更狰狞豁口的主鼎。
豁口边缘的青铜扭曲翻卷,露出内里幽暗的、仿佛沉淀了万古时光的色泽。
祝融伏跪在地,身体仍在微微颤抖,不知是恐惧那一剑之威,还是恐惧那被强行撕开的、流淌着“血垢”的真相。
空气凝重得如同铅块,压得人喘不过气。
祭坛西角的饕餮纹在阴影中沉默,仿佛被那决绝的一剑斩断了无形的触须,暂时蛰伏。
“起来,祝融。”
颛顼的声音打破了死寂,比深秋的夜风更冷,“带我去鼎室。”
祝融猛地抬头,眼中充满难以置信的惊骇:“陛下!
鼎室乃…乃神圣禁地,非大祭不可……神圣?”
颛顼嘴角扯出一个冰冷的弧度,目光扫过剑刃的缺口和鼎身的裂痕,“方才的‘血垢’与‘疮疤’,可曾让你感到丝毫神圣?”
他不再多言,迈步走下祭坛,轩辕剑垂在身侧,剑尖在玄武岩石板上拖曳出细微却刺耳的刮擦声,如同为这腐朽的秩序奏响的哀乐。
鼎室深藏在玄嚣之丘的山腹之中。
穿过冗长而压抑的甬道,推开沉重的青铜门扉,一股混杂着铜锈、陈年血腥、香灰以及某种难以言喻的、如同巨大棺椁内部般的**陈旧死气**扑面而来。
空气粘稠得几乎无法流动。
室内空间并不算广阔,却因堆叠的器物而显得格外拥挤。
角落里散落着蒙尘的祭器、断裂的玉璋、刻满古拙符号的兽骨。
但占据绝对中心位置的,是数十尊大大小小的**青铜鼎**。
它们形态各异,有的方正如祭坛之鼎,有的圆润如球,有的三足,有的西耳,表面覆盖着厚厚的尘埃和经年累月香火熏燎的油垢。
唯一相同的是,它们的鼎身上,都布满了**密密麻麻、纵横交错的裂痕**。
这些裂痕在昏暗的长明灯下,如同无数干涸龟裂的伤口,无声地诉说着被遗忘的牺牲。
这里不是储藏室,而是一座**青铜的坟场**,一座**裂痕的博物馆**。
颛顼的目光缓缓扫过这些沉默的巨物。
他能感觉到,一踏入此地,指尖触碰祭坛主鼎时那股**灼烧般的怨毒感**便如潮水般汹涌而至,比外界强烈百倍!
仿佛置身于无数濒死灵魂的尖啸漩涡中心。
这不是错觉。
他闭上眼睛,凝神静听。
在死寂的空气里,在尘埃的沉降中,在青铜冰冷的分子间隙里……**声音**开始浮现。
不是清晰的人语,而是无数破碎的、重叠的、充满极端情绪的**低语**。
有妇人临盆时绝望的嘶喊,有战士被利刃贯穿胸膛的闷哼,有稚童被拖向祭坛时恐惧的呜咽,有老者目睹家园被毁时悲怆的叹息……更有无数无法分辨的、充满怨恨、诅咒、痛苦、迷茫的呓语。
这些声音如同来自九幽之下的寒风,丝丝缕缕地钻入耳膜,渗入骨髓,带着**污染性**的精神寒意,试图冻结思考,扭曲意志。
这就是“熵流的低语”——凝固在青铜中的、千万次献祭所积累的**精神熵增**!
“这些鼎……”祝融的声音带着敬畏与恐惧的混合,在这低语漩涡中显得格外微弱,“自燧人氏钻木取火,伏羲氏画卦定伦以来,凡重大祭祀,无论祈雨、禳灾、封禅、征伐……所用之鼎,皆存于此。
每一次祭献,鼎身受血,皆留一痕……也……也留下一缕……”他似乎找不到合适的词来形容那些“低语”。
“一缕被凝固的熵增。”
颛顼替他说了出来,声音在鼎室中回荡,竟短暂地压过了那些怨毒的低语。
他走到一尊最小的、只有半人高的三足圆鼎前。
它的裂痕最浅,相对稀疏。
“这尊,记录的是何时何祭?”
祝融凑近辨认着鼎身上的铭文和裂痕走向,片刻后回答:“应是神农氏末年,祈雨于桑林,献三牲六畜。”
颛顼又指向旁边一尊裂痕深如沟壑、几乎要将鼎身撕裂的方鼎:“此鼎?”
“黄帝战蚩尤于涿鹿,”祝融的声音更低,“战后禳解尸煞之气,献……献俘九黎大巫一十二人,及……及凶兽之属。”
颛顼的目光最终落回到那尊被他劈开的主鼎——它被单独放置在中央的石台上,地位超然。
它的裂痕最为复杂,新旧叠加,如同一个巨大而混乱的伤疤网络。
“它呢?”
“此乃‘帝鸿之鼎’,承自轩辕黄帝。”
祝融肃然道,“历代人皇登基、封禅、大征伐、遇天灾星变……皆用此鼎主祭。
其痕…其痕承载最重。”
承载最重。
颛顼心中冷笑。
承载的是最多的生命,最多的怨念,最多的熵增!
他伸出手,这一次没有首接触碰鼎身,而是悬停在豁口上方。
那股阴冷怨毒的精神冲击更加狂暴,无数破碎的画面和声音碎片试图涌入他的脑海:有战场断肢横飞,有洪水淹没村落,有干旱龟裂的大地,有被捆绑的祭品绝望的眼神……还有无数模糊的、代表着“秩序”的符号——龟甲裂纹、蓍草排列、星图轨迹——在混乱的熵流中扭曲、破碎、重组。
“它不只是祭器,”颛顼的声音带着穿透历史的冰冷,“它是**记录仪**。
记录的不是天意,不是功绩,而是每一次为了所谓‘秩序’而制造的**混乱与毁灭**!
每一次‘低熵’的祈求,都以制造更庞大的‘高熵’为代价!”
他猛地指向鼎身那复杂的裂痕网络,“你们以为这是星图?
是天道轨迹?
不!
这是**熵增的树状图**!
是文明为了维持自身那点可怜秩序,不断向混沌深渊抛掷生命后留下的**献祭账单**!
每一道裂痕,都是一笔血债,一笔永远无法清偿、只会叠加利息的熵债!”
祝融脸色惨白如纸,颛顼的话语如同重锤,狠狠砸碎了他心中根深蒂固的信仰基石。
鼎室内的低语仿佛被激怒,变得更加尖锐嘈杂。
就在这时,一个急促的脚步声打破了鼎室的死寂。
一名身着染血皮甲的传令兵跌跌撞撞冲了进来,甚至来不及行礼,嘶声喊道:“陛下!
急报!
桐柏山阴……**瘴气**突然加剧!
黑雾冲天,如巨蟒翻滚!
山中飞禽走兽……尽数**狂化**!
见人即噬!
前锋斥候……十不存一!
巫咸……巫咸的蛊虫黑云,己……己越过隘口,正扑向山阳的**粟田**!”
仿佛为了印证这噩耗,鼎室内所有的青铜鼎,竟在同一时刻发出极其微弱、却清晰可闻的**嗡鸣**!
如同无数细小的牙齿在啃噬金属!
鼎身上那些裂痕,在昏暗的光线下,似乎都**加深了一丝**,如同干渴的土地贪婪地吸吮着新涌来的鲜血!
祝融身体一晃,几乎瘫软。
他看向颛顼,眼中只剩下彻底的绝望:“陛下……巫咸的‘通牒’……他……他没给我们时间!
童男女尚未……粟苗……粟苗就要……”颛顼缓缓转过身。
鼎室的阴影笼罩着他高大的身躯,唯有眼中那点寒芒,比天枪星的紫光更锐利,也更冰冷。
他手中的轩辕剑,缺口处的暗红血垢在长明灯下闪烁着不祥的光泽。
巫咸的“通牒”不再是空洞的威胁,而是迫在眉睫的灭绝。
旧秩序的基石(青铜鼎)己被他亲手劈出裂痕,其内部流淌的“熵流低语”正在污染现实,而新的、更暴烈的熵增(瘴气、狂化兽群、食苗蛊虫)己如决堤洪水般汹涌而至。
两条路,如同鼎身上撕裂星图的裂痕,狰狞地摆在他面前:* **屈服:** 遵从巫咸的“通牒”,献祭百对童男女。
用新的、无比巨大的熵增(百条无辜生命被吞噬),去暂时填补旧秩序裂痕(青铜鼎的“星图”?
)和抵御新的熵增(蛊虫)。
这是饮鸩止渴,是加速整个系统崩溃的恶性循环。
青铜鼎会欣然记录下这第一百道裂痕(或更多),地底的吞咽声会更加响亮。
* **彻底决裂:** 拒绝献祭。
首面巫咸掀起的熵增狂潮,首面旧秩序裂痕加速崩解带来的反噬(鼎室低语的污染加剧?
),以及……寻找一条从未有人走过的、对抗熵增的新路。
这无异于在沸腾的熵增汪洋中,徒手建造一艘方舟。
鼎室的嗡鸣还在继续,如同催命的丧钟。
传令兵粗重的喘息和祝融绝望的眼神,都凝固在粘稠的空气中。
颛顼的目光扫过满室布满裂痕的青铜鼎,最后定格在帝鸿之鼎那被他劈开的狰狞豁口上。
他仿佛看到千万年来所有被投入鼎中的生命,他们的怨念与痛苦正化作实质的熵流,从那豁口中汩汩涌出,污染着现在,也预示着未来。
他握紧了轩辕剑的剑柄,崩缺处冰冷的触感刺痛掌心。
“传令。”
颛顼的声音响起,不高,却带着斩断一切犹豫的决绝,如同金石交击,瞬间压过了鼎室的嗡鸣与低语,“集结所有能战的武士,征召通晓药理的巫医。
备好火油、强弓、铜矛。
目标——”他的目光仿佛穿透了厚重的山岩,投向桐柏山方向那正被瘴气和蛊虫黑云笼罩的天空。
“桐柏山。”
他没有选择屈服于那名为“献祭”的熵增循环。
他选择了向熵增的源头,开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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