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凝儿端坐于铺着鸳鸯锦被的喜床上,头顶的凤冠沉重得几乎要压断她的脖颈,身上的霞帔绣着繁复的凤凰纹样,金线在烛光下闪烁,刺得她眼睛生疼。
这一切都极尽奢华,是无数女子梦寐以求的嫁衣,可穿在她身上,却只觉得如芒在背,寸步难行。
她甚至能闻到霞帔上淡淡的熏香,那是属于皇家的、不同于江南水汽的浓郁香气,此刻却让她感到一阵反胃。
镜子里映出一张陌生又熟悉的脸——眉是远山黛,眸似秋水横,唇若点绛朱,明明是她的五官,却因精心描绘的妆容和那股子强撑出来的端庄,显得格外疏离。
侍女们说,她这张脸,有七分像长公主赵灵月,可凝儿知道,那三分的不像,便是她与金枝玉叶之间无法逾越的鸿沟。
“公主,王爷该来了。”
贴身侍女墨竹低声提醒,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墨竹是王府指派来伺候她的,自她踏入王府便寸步不离,说是伺候,更像是监视。
凝儿微微颔首,指尖却不自觉地攥紧了袖中的一方丝帕。
从三天前踏入靖远王府,她便被软禁在这“汀兰苑”中,学习宫廷礼仪,熟悉长公主的喜好,甚至连说话的语气、走路的姿态,都被嬷嬷们反复纠正。
她像一个提线木偶,被人摆弄着,扮演着一个不属于自己的角色。
她听说,靖远王煜齐是当今圣上的胞弟,手握重兵,战功赫赫,却也以性子冷僻、不苟言笑著称。
京中传言,这位王爷不好女色,府中除了一位皇帝亲赐的侧妃柳氏,再无其他姬妾,连侍妾都未曾纳过。
而他与长公主的婚事,亦是圣上指婚,据说两人自幼相识,却谈不上多么情投意合。
“吱呀——”厚重的房门被推开,一股清冷的气息随之涌入,瞬间压过了室内红烛的暖香。
凝儿的心猛地一紧,下意识地垂下眼帘,不敢去看来人。
脚步声由远及近,沉稳而有力,带着一种久居上位的压迫感。
凝儿能感觉到那道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冰冷刺骨,仿佛要将她整个人看穿。
她的心跳如鼓,几乎要跳出胸腔,只能死死地攥着丝帕,指甲深深嵌入掌心,以此来维持表面的平静。
“抬起头来。”
一道低沉而冷冽的声音响起,没有任何温度,像是命令,又像是陈述一个事实。
凝儿深吸一口气,用尽全身力气,缓缓地抬起头。
映入眼帘的,是一张极其俊美的脸。
剑眉斜飞入鬓,鼻梁高挺,薄唇紧抿,下颌线清晰而凌厉。
他身着一身玄色镶金边的喜服,更衬得肤色冷白,眉眼深邃。
只是那双眼睛,漆黑如墨,不见半分暖意,只有沉沉的寒意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如同寒潭,让她望而生畏。
这便是靖远王,煜齐。
凝儿的目光在他脸上短暂停留,便迅速移开,落在他胸前的红色喜结上,声音细若蚊蚋:“王爷……”煜齐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她。
那目光太过专注,也太过冰冷,让凝儿浑身不自在,甚至开始怀疑,他是不是己经看穿了自己的身份。
她的手心己经沁出了冷汗,丝帕被攥得皱巴巴的。
良久,煜齐才缓缓移开目光,视线扫过满室的红妆,最后落在桌上的合卺酒上。
他的嘴角似乎勾起了一抹极淡的、近乎嘲讽的弧度,随即又消失不见。
“看来,皇姐的病,倒是让本王捡了个‘便宜’。”
他的声音依旧冰冷,带着一丝玩味,“只是不知,这‘便宜’,是福是祸。”
凝儿的心猛地一沉。
他这话是什么意思?
是知道了什么,还是仅仅是对这桩突如其来的婚事不满?
她不敢接话,只能保持沉默,低着头,假装没听懂他的言外之意。
煜齐似乎也没打算让她回答,他走到桌边,拿起那两杯合卺酒,一杯递到凝儿面前,另一杯握在自己手中。
“按规矩,该喝合卺酒了。”
他的语气平淡,听不出情绪。
凝儿迟疑了一下,伸出微微颤抖的手,接过那杯酒。
酒盏是温热的,触手生暖,却无法驱散她心底的寒意。
她知道,喝下这杯酒,就意味着她彻底踏入了这场名为“替嫁”的骗局,再也没有回头路了。
她抬起头,对上煜齐冰冷的目光,看到他眼中一闪而过的复杂情绪,似乎有厌恶,有不屑,还有一丝……疲惫?
她来不及细想,便在他的注视下,闭上眼,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酒液辛辣,顺着喉咙滑下,灼烧着她的食道,也点燃了她心中的恐惧。
她放下酒杯,咳嗽了两声,脸颊因为酒精的作用而微微泛红。
煜齐看着她喝完,也将自己杯中的酒一饮而尽,然后随手将酒杯放在桌上,发出“砰”的一声轻响。
“时候不早了,歇息吧。”
他淡淡地说道,语气中没有丝毫新婚燕尔的温情,反而像是在下达一个日常的命令。
凝儿愣了一下,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新婚之夜,他就这样……走了?
只见煜齐转身,毫不留恋地向门口走去,玄色的喜服在他身上显得格外庄重,却也格外孤寂。
走到门口时,他顿了顿,却没有回头,只留下一句冰冷的话语:“记住你的身份,做好你该做的事。
至于其他的,不必妄想。”
说完,他便推门而出,厚重的房门再次被关上,隔绝了外面的世界,也隔绝了那唯一的光源。
室内只剩下凝儿一人,和那摇曳的红烛。
凝儿呆呆地坐在床上,许久,才缓缓回过神来。
她抬起手,摸了摸自己依旧发烫的脸颊,心中五味杂陈。
有庆幸,庆幸他没有为难自己;有失落,毕竟是新婚之夜,哪个女子不希望得到夫君的一丝温情;但更多的,是迷茫和恐惧。
煜齐的话,像一根刺,扎在她的心里。
“记住你的身份,做好你该做的事。”
他到底知道多少?
他对长公主,究竟是怎样的感情?
她环顾着这间华丽却冰冷的房间,墙上的大红“囍”字显得格外刺眼。
凤冠依旧沉重,霞帔依旧束缚着她的身体。
她伸手,想要摘下头上的凤冠,却被墨竹拦住了。
“公主,使不得,这凤冠要等明日拜见了王爷和老夫人,才能取下。”
墨竹低声说道,语气恭敬,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味。
凝儿手一顿,最终还是无力地垂了下来。
是啊,她现在是“长公主”,一举一动,都要符合皇家的规矩,再也不能像以前在江南那样,随心所欲了。
“我累了,帮我卸妆吧。”
她疲惫地说道。
墨竹应了一声,上前小心翼翼地帮她卸下凤冠,解开霞帔。
沉重的头饰被取下,凝儿才感觉自己的脖子终于恢复了自由。
她看着镜中卸下妆容的自己,那张脸依旧清秀,却多了几分憔悴和茫然。
“公主,您早点歇息吧,奴婢在外面守着。”
墨竹伺候她躺下,又为她掖好被角,这才退了出去。
房间里只剩下凝儿一个人,红烛的光芒跳跃着,将她的影子投射在墙上,显得格外孤单。
她躺在床上,望着头顶的流苏帐幔,毫无睡意。
今天发生的一切,都像一场梦,一场荒诞而可怕的梦。
从江南到京城,从苏凝儿到“长公主”,从平凡女子到王府王妃,这一切的转变,快得让她无法适应。
她想起了远在江南的父亲,不知道他现在怎么样了,是否还在为自己担心。
她想起了煜齐冰冷的眼神,想起了他那句“记住你的身份”,心中一阵寒意。
未来会怎样?
她不知道。
她只知道,从踏入这王府的第一步起,她的人生就己经被卷入了一个巨大的旋涡之中。
她必须小心翼翼,步步为营,才能在这深宅大院中生存下去。
窗外,夜色正浓,偶尔传来几声更夫的梆子声,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
凝儿闭上眼睛,试图入睡,脑海里却纷乱如麻,全是煜齐冰冷的眼神和那些未知的恐惧。
这一夜,注定无眠。
第二天一早,天还没亮,墨竹就带着几个侍女进来伺候她梳洗。
凝儿强打精神,任由她们在自己身上忙碌着。
换上一身相对轻便的华服,再次梳妆打扮一番,镜中的女子,己经看不出昨晚的疲惫,又恢复了那副端庄得体的模样。
“公主,王爷在正厅等着您,要一同去给老夫人请安。”
墨竹汇报道。
凝儿点点头,深吸一口气,走出了汀兰苑。
王府的清晨,静谧而肃穆。
青砖铺地,雕梁画栋,处处彰显着王府的气派。
凝儿跟在煜齐身后,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低着头,不敢多看。
煜齐依旧是一身玄色常服,背影挺拔,步履沉稳,自始至终没有回头看她一眼,仿佛她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随从。
两人一路无话,气氛尴尬而压抑。
凝儿能感觉到路上遇到的下人们投来的目光,有好奇,有探究,也有一些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
她知道,自己这个“空降”的王妃,在王府里必定是个异类,会引来无数的议论和猜测。
来到老夫人居住的“松鹤堂”,远远地就闻到了一股淡淡的檀香气息。
堂内布置得古朴典雅,正中央的太师椅上,坐着一位头发花白的老夫人,面容慈善,眼神却很锐利,正含笑看着他们。
“齐儿,灵月,你们来了。”
老夫人的声音温和,带着一丝长辈的慈爱。
煜齐上前一步,拱手行礼:“母亲,孩儿给您请安。”
凝儿也连忙跟随着福身行礼:“儿媳给母亲请安,母亲万福金安。”
她努力模仿着宫廷礼仪,语气不卑不亢,希望不要露出破绽。
老夫人笑着摆摆手:“好了,都起来吧。
快坐下说话。”
煜齐在老夫人身边的椅子上坐下,凝儿则小心翼翼地坐在他下首的位置,双手规矩地放在膝盖上,低着头,做出一副温顺恭谨的样子。
老夫人的目光在凝儿身上停留了片刻,上下打量了一番,脸上的笑容依旧:“灵月啊,听说你前些日子染了病,如今可大好了?
看你脸色,似乎还有些苍白。”
凝儿心中一紧,连忙起身,福了福身:“让母亲挂心了,儿媳的病己经好多了,只是还有些虚弱,需要慢慢将养。”
这是事先准备好的说辞,她不敢有丝毫差错。
“那就好,那就好。”
老夫人点点头,“你和齐儿成婚,也是皇上的旨意,我这个做母亲的,自然是高兴的。
只是齐儿这孩子,性子冷了些,你以后还要多担待着点。”
凝儿偷偷看了一眼煜齐,只见他面无表情,仿佛老夫人说的不是他。
她连忙应道:“母亲放心,儿媳会好好伺候王爷的。”
老夫人又说了些家常话,无非是让他们夫妻和睦,早日开枝散叶之类的。
凝儿都一一应下,心中却如同揣了一只兔子,七上八下。
她能感觉到老夫人看似温和的目光中,也带着一丝审视,毕竟,她这个“长公主”,来得太突然,也太蹊跷了。
好不容易请安结束,煜齐起身告辞,凝儿也连忙跟随着。
走出松鹤堂,凝儿才暗暗松了口气,后背己经被冷汗浸湿了。
“记住你刚才说的话,不要给本王惹麻烦。”
煜齐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依旧是那副冰冷的语气。
凝儿抬起头,想要说些什么,却对上他冰冷的眼神,所有的话都堵在了喉咙里,只能默默地低下头,跟在他身后。
回到汀兰苑,凝儿感觉自己像是虚脱了一般,瘫坐在椅子上。
墨竹端来一杯热茶,递给她:“公主,您累了吧?
喝杯茶暖暖身子。”
凝儿接过茶杯,温热的触感让她稍微安定了一些。
她看着墨竹,犹豫了一下,还是忍不住问道:“墨竹,王爷他……是不是不喜欢长公主?”
墨竹的身子微微一僵,随即低下头,恭敬地说道:“奴婢不知。
王爷的心思,奴婢们做下人的,不敢揣测。”
凝儿知道自己问了不该问的话,便不再多言,只是默默地喝着茶。
她知道,在这王府里,处处都是眼线,她的一举一动,都可能被人监视着、汇报着。
她必须谨言慎行,不能有任何疏漏。
接下来的几天,凝儿过得如同苦行僧一般。
白天,她要学习王府的规矩,要去给老夫人请安,还要应付那些前来“探望”的王府姬妾和管事嬷嬷。
晚上,煜齐依旧没有踏入汀兰苑半步,他们的新婚之夜,似乎就是一个笑话。
凝儿渐渐明白,煜齐对这桩婚事,恐怕也是极为不满的。
他娶的,不过是一个顶着“长公主”名号的替身,而不是他真正想要的那个人。
这天下午,凝儿正在房里练习女红,这是她唯一能让自己平静下来的方式。
墨竹匆匆忙忙地跑了进来,脸上带着一丝紧张:“公主,侧妃娘娘来了。”
凝儿手中的绣针一顿,针尖不小心刺破了手指,渗出一滴鲜红的血珠。
她连忙用丝帕按住,心中暗自警惕。
柳如烟,那位皇帝亲赐的侧妃,终于来了。
她早就听说,这位侧妃出身名门,才貌双全,又深得皇帝喜爱,在王府里的地位仅次于正妃。
如今自己这个“空降”的正妃,恐怕早就被她视为眼中钉、肉中刺了。
“请侧妃娘娘进来。”
凝儿定了定神,放下手中的绣绷,整理了一下衣容,脸上挤出一抹得体的微笑。
片刻之后,房门被推开,一位身着粉色罗裙的女子款步走了进来。
她身姿曼妙,容貌艳丽,眉梢眼角带着一丝妩媚,眼神却十分锐利,正似笑非笑地看着凝儿。
“妹妹给姐姐请安,姐姐金安。”
柳如烟走到凝儿面前,不软不硬地福了福身,语气中带着明显的挑衅。
凝儿站起身,微微颔首,语气平静:“侧妃妹妹请起,不必多礼。”
她知道,这第一次交锋,她不能输了气势。
柳如烟首起身,目光在凝儿身上逡巡了一圈,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容:“姐姐这几日深居简出,妹妹还以为姐姐身子不适,特意过来看看。
如今看来,姐姐倒是精神不错。”
这话里有话,凝儿如何听不出来?
她微微一笑,不卑不亢地说道:“有劳妹妹挂心,本宫的身子己经好多了。
只是初来乍到,对王府的规矩还不太熟悉,想着多在房里学学,免得出去闹了笑话,丢了王爷和王府的脸面。”
柳如烟没想到凝儿会这样回答,微微一怔,随即笑道:“姐姐真是谦虚。
姐姐乃长公主金枝玉叶,什么样的大场面没见过?
还用得着学这些王府的小规矩吗?
说起来,妹妹倒是好奇,姐姐前几日还在宫里养病,怎么突然就嫁给王爷了?
这婚期,可是提前了不少呢。”
这句话,无疑是在质疑她的身份。
凝儿的心猛地一沉,面上却依旧保持着平静:“皇上自有皇上的安排,本宫不过是遵旨行事罢了。
倒是妹妹,身为王爷的侧妃,理应为王爷分忧,不该对皇上的旨意妄加揣测。”
她的语气不重,却带着一丝威严,让柳如烟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
她没想到这个看似柔弱的“长公主”,竟然如此伶牙俐齿,不好对付。
柳如烟眼神一冷,心中暗骂了一句,嘴上却依旧笑着:“姐姐说的是,妹妹失言了。”
她顿了顿,又说道,“既然姐姐身子无恙,那妹妹就放心了。
改日再来看望姐姐。”
说完,她也不等凝儿回应,便转身带着侍女,趾高气扬地走了出去。
看着柳如烟离去的背影,凝儿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脸的疲惫和担忧。
她知道,这只是一个开始,以后的日子,恐怕不会太平静。
墨竹上前,担忧地说道:“公主,这柳侧妃看来是来者不善,您可要多加小心啊。”
凝儿点点头,叹了口气:“我知道。
在这王府里,步步都是陷阱,我必须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来。”
她走到窗边,望着外面庭院里盛开的花朵,心中一片茫然。
前路漫漫,她这个替身王妃,究竟能走多远?
夕阳西下,将整个王府笼罩在一片金色的余晖之中。
凝儿站在窗前,久久没有动弹。
她知道,属于她的挑战,才刚刚开始。
而她,必须勇敢地面对,因为她没有退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