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砖瓦人生:张天龙的时代印记》第一章:泥瓦声里的家1990年的夏天,南方的日头毒得像要把地上的水汽全蒸干。
镇子东头的工地上,18岁的张天龙正蹲在墙角啃馒头,粗面馒头剌得嗓子发紧,他就着旁边桶里的凉水猛灌了两口,水珠顺着下巴滴在洗得发白的粗布褂子上,洇出一小片湿痕。
不远处,他爹张老实正弓着腰给东家砌墙。
砖是本地窑烧的青砖,张老实左手捏砖,右手拿瓦刀往砖缝里抹水泥,手腕轻轻一抖,多余的水泥就被刮得干干净净,再把砖往墙上一按,指尖敲两下,那砖就端端正正卡进了墙里,横看竖看都是一条首线。
“天龙,看啥呢?
馒头堵不住嘴?”
张老实首起腰,手背擦了把额头上的汗,汗珠砸在刚砌好的墙面上,瞬间就没了影。
张天龙赶紧把最后一口馒头塞进嘴里,含糊不清地应:“看爹你砌墙呢。”
他站起身拍了拍裤子上的灰,走到墙根下仰头看,“爹,你这砖缝咋能砌得这么匀?
我昨儿试了试,要么宽要么窄。”
张老实放下瓦刀,从兜里摸出个皱巴巴的烟盒,抖出根烟叼在嘴里,没点火,就那么含着:“砖要平,得先把底子垫稳;缝要匀,得心里有杆秤。”
他用瓦刀敲了敲墙砖,“就跟做人似的,脚底下不实,站都站不稳,还想干啥大事?”
这话张天龙从小听到大,可今儿听着,心里头好像比往常多了点啥。
他蹲下来,捡起块碎砖片在地上划拉,工地上的声音嗡嗡的——有刨木头的“沙沙”声,有推车的“轱辘”声,还有东家跟工头扯着嗓子说话的声音。
这些声音混在一块儿,他听了十八年,从前只觉得是干活的动静,今儿却莫名觉得,这动静里好像藏着点活泛的盼头。
“天龙,下午跟我去补西头老王家的墙。”
张老实把烟拿下来,捏在手里转了转,“他家墙根被雨水泡松了,别等塌了砸着人。”
“成。”
张天龙应得干脆。
老王家去年遭了灾,男人在外头打工摔断了腿,家里就靠老王媳妇缝缝补补过活,要补墙肯定拿不出多少工钱。
但他没问爹“给多少钱”,在他印象里,爹干活从来不全看钱,谁家有难处搭把手,是常有的事。
下午往老王家去时,路过镇子口的供销社,门口贴了张红告示,围了几个穿的确良衬衫的人。
张天龙路过时瞥了一眼,上头的字认不全,只瞥见“改革开放搞活经济”几个字,旁边有人议论:“听说县城里都开始搞个体了,有人自己开了个小厂子,挣得比上班多。”
“个体?
那不是投机倒把吗?”
另一个人接话。
“啥投机倒把,政策允许了!”
张天龙脚步顿了顿,心里那点模糊的盼头又冒了出来。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手上的茧子,这双手跟爹学了三年瓦匠,搬砖、和泥、砌墙,啥都能干,可除了跟着爹在镇上接些零散活,往后还能咋走?
他说不清,只觉得供销社门口那些话,像夏天的雷,闷闷地在他心里炸了声。
老王家的墙在院子西头,下半截的砖果然松了,用手一抠就能掉下来两块。
张老实蹲下来扒拉掉松动的砖,叹口气:“得把底下的土夯实了,不然补了也白补。”
张天龙没说话,拿起铁锹就往墙根下的泥地里挖。
太阳斜斜地挂在天上,把他的影子拉得老长,他一锹一锹挖着土,听着爹在旁边盘算“用多少砖、拌多少水泥”,心里却还记着供销社门口的话。
“天龙,发啥愣?”
张老实的声音把他拽回神。
他抬头笑了笑:“没啥,爹。
就是觉得,这墙补好了,往后下雨就不怕了。”
张老实没多想,点了点头:“可不是嘛。
啥东西都得趁结实的时候好好修,等塌了再弄,就费事儿了。”
张天龙“嗯”了一声,低下头继续挖。
他手里的铁锹往泥里扎得深了些,心里暗暗琢磨:爹说的是墙,可这人活着,是不是也得趁着眼下这光景,好好往前奔奔?
哪怕只是把手里的瓦刀使得再精亮点,也行啊。
泥瓦声在老王家的小院子里响起来,砖一块一块被砌回墙根,阳光慢慢往西挪,把父子俩的影子叠在新补的墙面上,看着扎实,也看着有了点盼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