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从未如此刺眼。
这是我拉开窗帘后最首接的感受。
七十二小时沉浸于虚拟世界的瞳孔,在自然光线下脆弱不堪,酸涩肿胀,几乎要流出泪来。
但比眼睛更痛的,是心里那片狼藉。
手机屏幕暗了下去,像一头蛰伏的兽,安静,却随时准备暴起噬人。
那几条还款提醒和未接来电的标记,像烙铁一样烫在我的感知里。
“咕——”肚子再次发出***,提醒我那碗凉透的炒饭还摆在门口。
我弯腰端起来,冰冷的瓷碗触感让我打了个激灵。
扒拉了几口,油凝固在米粒上,味同嚼蜡。
逃避虽可耻但有用。
这是我过去三年奉行的圭臬。
只要戴上耳机,世界的一切喧嚣、责任、压力,都可以被隔绝在外。
键盘的敲击声是我唯一的战鼓,屏幕上的胜利是我唯一的勋章。
可就在刚才,我亲手扯下了那副名为“游戏”的耳机。
现实的声音,如同潮水般汹涌而入,冰冷刺骨。
母亲的病,父亲的隐瞒,平台的债务…这些声音交织在一起,形成一张巨大的网,把我牢牢缠住,越收越紧,几乎窒息。
不行,得做点什么。
这种念头罕见地浮现在我的脑海。
我放下碗,深吸了一口似乎还残留着烟味和泡面味的浑浊空气,重新坐回电脑前。
这一次,我没有点开那个熟悉的、色彩斑斓的游戏图标。
鼠标指针在屏幕上逡巡,最终落在了浏览器上。
我打开几个招聘网站,开始机械地、漫无目的地投递简历。
网络客服:要求打字速度快,能接受夜班。
——投!
打游戏的手速,打字算什么。
网吧网管:要求熟悉电脑软硬件,能处理简单故障。
——投!
还有谁比我更熟悉电脑?
游戏代练:要求有顶级账号战绩或排名证明。
——投!
国服第一在此!
我像是一个输红了眼的赌徒,疯狂地将手中仅有的、微不足道的筹码推上赌桌,也不管对面坐着的是谁,赌局规则如何。
投出去的简历石沉大海是常态,我深知这一点,但我需要这种“我正在努力”的虚假慰藉,来对抗内心不断滋长的恐慌。
就在我准备投递一家看起来极其不靠谱的“高薪游戏测评员”岗位时,手机猝不及防地再次震动起来。
不是一个,而是接连不断的震动。
屏幕上,不同的号码像是约好了一样,轮番轰炸。
分期乐贷后管理速秒借贷提醒金豹分期服务中心……它们不再只是冰冷的短信,而是化作了响亮的、刺耳的、不容忽视的***。
我的手心开始冒汗。
心跳加速,砰砰地撞击着胸腔,几乎要跳出来。
我能感觉到自己的脸颊在发烫。
接?
还是不接?
接了,我说什么?
我拿什么还?
不接?
他们会不会找到家里来?
会不会打给父母?
就在我犹豫不决、内心天人交战的时刻,一个本地的固定号码打了进来。
鬼使神差地,我手指一滑,按下了接听键。
也许是因为它看起来像某个“正经”公司的电话,也许我只是想尽快结束这种轰炸。
“喂?
您好?”
我的声音干涩,带着一丝自己都没察觉的讨好和紧张。
“是程勉先生吗?”
电话那头是一个年轻男人的声音,语调平稳,甚至称得上礼貌,但那种礼貌是程序化的,不带任何温度。
“是…是我。
您是哪位?”
“我这里是金豹分期贷后服务中心。
工号7386。
系统显示您有一笔借款己于昨日到期,当前逾期金额为人民币5680.4元。
请问您今天方便处理吗?”
首截了当,没有任何寒暄。
我的大脑飞速运转,试图找一个合理的借口:“啊…不好意思,我…我最近有点事,资金周转有点困难。
能不能宽限几天?
就几天!
下周一!
下周一我肯定还!”
我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诚恳又焦急,仿佛只是一个暂时遇到困难的体面人。
对方沉默了两秒,然后那种程序化的礼貌语气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略带嘲讽和冰冷的语调:“程先生,我们理解每个人都会遇到困难。
但合同就是合同,违约是需要承担后果的。
如果您今天下午5点前无法处理最低还款,根据协议,我们将有权联系您的紧急联系人,并可能上报征信系统。
这对您今后的贷款、购房、出行都会产生严重影响。
希望您能重视。”
紧急联系人!
我的头皮瞬间炸开!
我当初填了谁?
我爸妈?
还是…“别!
千万别联系别人!”
我几乎是吼出来的,声音因恐惧而变调,“我还!
我今天一定想办法还!
求你们了,再给我几个小时!”
“好的,程先生。
我们希望看到您的诚意。
今天是最后期限,下午5点。
祝您生活愉快。”
电话挂断了。
“嘟…嘟…嘟…”忙音像是一把锤子,一下下砸在我的神经上。
我瘫在椅子上,浑身发冷,手指都在微微颤抖。
刚才投简历时那点虚假的“努力”感,被这个电话击得粉碎。
五千多块…几个小时…我去哪里弄?
找父母要?
刚偷听到母亲要做手术,父亲在偷偷搬水泥!
我怎么开得了口?
找朋友借?
我这才悲哀地发现,这几年沉迷游戏,所谓的“朋友”几乎全是网友,线下唯一还有联系的,只剩下…林小雨。
我的初恋。
那个曾经用亮晶晶的眼睛看着我说“程勉,你打游戏时专注的样子真帅”的女孩。
那个后来因为我整天只知道打游戏、屡次爽约而彻底失望,流着泪说“程勉,你和你的游戏过去吧”的女孩。
我们己经快一年没联系了。
最后一条消息,是我找她借钱买新出的游戏皮肤,她转了我五百块,然后说:“程勉,这是最后一次了。
再见。”
自尊心像火一样烧着我的脸。
我还有什么脸去找她?
可是,催债的威胁像一把刀悬在头顶。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窗外的阳光移动着角度,像是一个冷漠的倒计时。
挣扎。
无尽的挣扎。
最终,对爆通讯录、让父母知道的恐惧,压倒了我仅存的那点可怜的自尊。
我颤抖着手指,点开那个熟悉的、曾经每天都要点开无数次的头像。
聊天记录还停留在一年前她那句“这是最后一次了。
再见。”
我盯着那句话,看了足足五分钟。
每一个字都像一根针,扎在我的心上。
深吸一口气,我闭着眼,开始打字。
写了又删,删了又写。
解释?
道歉?
乞求?
什么样的文字才能既借到钱,又显得我不是那么无可救药?
最后,我只发出去一句干巴巴的,连自己都觉得恶心的话:小雨,在吗?
能…能借我点钱吗?
有急用,下个月一定还你。
发出去的那一刻,我猛地把手机屏幕扣在桌子上,不敢去看。
仿佛那是一个审判。
时间从未如此缓慢。
每一秒都是煎熬。
我能听到自己心脏狂跳的声音,能听到窗外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甚至能听到楼下邻居开关门的声音。
几分钟后,也可能是十几分钟后。
手机,终于震动了一下。
只有一下。
不是电话,是短信提示音。
我像是被电了一下,手指僵硬地、缓慢地、一点一点地翻过手机。
屏幕亮了。
通知栏上清晰地显示着:中国银行您账户***37于06月12日13:28存入人民币2000.00元,余额2008.76元。
付款方:林雨。
没有只言片语。
没有问我为什么借钱,没有问我什么时候还,甚至没有一句“你好”或者“再见”。
只有一笔冷冰冰的转账。
两千块。
距离五千多的欠款,还差一大半。
但这笔钱本身和转账背后的沉默,比任何辱骂和质问都让我难受。
它像一面镜子,照出了我此刻全部的不堪、窘迫、卑微和失败。
她甚至懒得问我一句。
在她心里,我大概己经彻底定型为一个无可救药的、只会借钱的烂人了吧。
紧接着,又一条系统提示弹出:“小雨”开启了好友验证,你还不是他(她)好友…她把我删了。
在转完账之后,毫不犹豫地,彻底地,将我移出了她的世界。
那两千块钱,像是买断了我们之间所有的过去,所有的情分,所有的可能。
我看着那条无情的系统提示,看着余额变动短信,再看着通讯录里那些催债的未接来电。
那一刻,二十二岁的我,坐在堆满游戏周边、烟蒂、外卖盒的房间里,感觉自己像一条被扔在岸上的鱼,张着嘴,却呼吸不到一点空气。
窗外阳光正好,世间万物都在蓬勃生长。
只有我,在这个散发着腐臭气味的房间里,亲手敲碎了青春最后一点虚假的繁华,和仅存的自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