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的蝉鸣像被点燃的引线,从清晨炸响,一路烧到午后。
空气里浮动着黏稠的热,柏油路蒸腾起扭曲的光,连风都带着灼人的温度,刮在脸上像细小的火星。
魏知意攥着两张温热的高考准考证,左手边的魏瑾之正低头踢着路边的小石子,校服裤腿沾着点泥灰——是刚才抢着帮她搬画板时蹭的。
“姐,你说妈会不会又给我们煮绿豆汤?”
他声音里还带着没脱的少年气,尾音微微上扬,“我猜这次肯定放了陈皮,她上次说清热解暑。”
魏知意“嗯”了一声,指尖无意识摩挲着准考证套——是母亲连夜用云纹绸布缝的,两个套子并排放在一起,像对小小的翅膀。
她的那个绣了朵兰草,魏瑾之的是只小兽,母亲说“姐姐文静如兰,弟弟得有点锐气”。
两小时前,他们刚结束最后一场考试。
考场外的梧桐树下,聂明玦穿着洗得发白的校服,背着手跟魏瑾之比谁的作文立意更深刻,急了还会梗着脖子说“肯定是我的‘传承’比你的‘器物’好”;蓝曦臣站在一旁含笑听着,手里提着给西人买的冰镇汽水,瓶身凝着细密的水珠,递过来时还不忘叮嘱“慢点喝,别呛着”。
“等爸妈从云梦回来,咱们西个去青岛看海。”
魏知意当时咬着汽水的吸管,眼睛亮得像落了星子,“我爸说那边的海水是蓝绿色的,跟我新调的釉料一个色。”
魏瑾之立刻接话“我爸有朋友在码头,能借到船”,聂明玦抢着说“我带望远镜”,蓝曦臣笑着点头“我带相机,给你们拍合照”。
那时的风多软啊,带着梧桐叶的清香,把少年人的憧憬吹得飘起来,像肥皂泡一样,五彩斑斓的,仿佛一伸手就能摸到。
现在,急诊楼的玻璃门被推开,穿白大褂的医生走出来,摘下口罩的动作带着职业性的冷静。
阳光落在他脸上,照出眼底深处那点难以掩饰的疲惫,还有一丝……怜悯。
“你们是魏长泽先生和藏色散人的孩子,魏知意、魏瑾之?”
魏瑾之的话还挂在嘴边,关于绿豆汤的期待僵在脸上,瞬间褪成惨白。
魏知意感觉自己的呼吸猛地顿住,喉咙里像是堵着团滚烫的棉絮,发不出一点声音。
她下意识攥紧了魏瑾之的手腕,弟弟的手在发抖,掌心全是冷汗。
“很抱歉,魏先生和魏女士在云梦路段发生车祸,抢救无效,当场去世。”
“当场”两个字像淬了冰的钉子,狠狠砸进姐弟俩的太阳穴。
魏瑾之猛地抽了口气,像是被人扼住了喉咙,他比姐姐矮小的身子晃了晃,差点栽倒,被魏知意死死拽住。
周围的蝉鸣、车声、人语,忽然都退远了,只剩下医生那张开合的嘴,和姐弟俩胸腔里越来越响的、空洞的回声。
青岛的海,蓝绿色的釉料,码头的船,相机的快门……那些刚刚还鲜活的画面,瞬间被这阵突如其来的风吹得粉碎,连带着考前的所有细碎念想,一起散成了粉末。
魏知意忽然想起出门时,母亲站在玄关,往她和弟弟的书包侧袋里各塞了个橘子味的奶糖。
透明的糖纸在阳光下闪闪发亮,母亲的手指带着常年揉瓷土的薄茧,轻轻拍了拍他们的背:“考试别紧张,妈去观音庙给你们求了平安符,就缝在准考证套里呢。”
父亲则跟在后面,手里拿着他们反复折叠的准考证,无奈又好笑地摇头:“你俩总爱把准考证折成废纸样,你妈特意找了块云纹绸布,连夜给你们缝了套,这次可得护好了。”
他说话时,指尖分别蹭过姐弟俩的发顶,带着烟草和瓷土混合的味道,是他们从小闻到大的、最安心的气息。
那个绣着云纹的绸布套,此刻正被魏知意死死攥在掌心。
绸布的边缘被汗水浸得发潮,里面的硬纸壳硌着掌纹,像块骤然降温的石头,冰得她骨头缝都发麻。
她能感觉到里面除了准考证,还有个小小的、硬硬的东西——是那个平安符,用红绳缠着,母亲说“高僧开过光,能保你们顺顺利利”。
可它没能保住他们的父母。
魏瑾之的肩膀开始控制不住地颤抖,他没哭,只是死死咬着嘴唇,咬出了血印,另一只手紧紧抓着魏知意的胳膊,力道大得像要嵌进她的肉里。
魏知意反手搂住弟弟的肩,才发现自己的手也在抖,可她必须站稳——她是姐姐,得撑住。
急诊楼的门又开了,护士推着盖着白布的推车从里面出来,车轮碾过地面,发出单调的“吱呀”声。
姐弟俩的目光像被黏住了一样,死死盯着那两块平首的白布,脑子里一片空白。
蝉鸣还在继续,尖锐得像是在哭。
魏知意搂着发抖的弟弟,站在原地,看着眼前人来人往的医院大门,忽然觉得整个世界都被抽走了声音和色彩,只剩下他们两个,攥着那个硌手的绸布套,站在这片烧得滚烫的六月阳光里,不知道该往哪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