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审官正是县丞赵德昌,他肥头大耳,一脸官威,目光挑剔地扫过每一个应征者。
轮到沈棠时,赵德昌眉头一皱,看着她过于清瘦的身形和略显尖细的下巴,“此地乃朝廷公堂,非是勾栏戏场,”他拖长了调子,冷笑道,“莫要在此扮男装、惑乱视听,速速退去!”
周围的应征者发出一阵压抑的哄笑,看向沈棠的目光充满了幸灾乐祸。
沈棠却不卑不亢,拱手一礼,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遍全场:“回大人,大周律法,未曾有禁止体弱寒士应试之条文。
大人若只因相貌取人,而非才学,恐怕……有失朝廷选贤举能的体统。”
她的声音清冷,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力度,让赵德昌的冷笑僵在了脸上。
“你!”
赵德昌脸色一沉,正要发作。
“德昌,何事喧哗?”
一个温和而威严的声音从后堂传来。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县令孙伯远缓步走出。
他年约西旬,面容清癯,一身青色官袍,显得颇有几分儒雅之气。
赵德昌立刻换上一副恭敬的嘴脸,添油加醋地将事情说了一遍。
孙伯远打量了沈棠几眼,目光在她那双异常沉静的眸子上停顿了片刻,忽然开口问道:“你说你为求学而来,可通刑名之学?”
“略知一二。”
沈棠答道。
“好,”孙伯远抚须一笑,“我便考你一考。
你可会背《洗冤录》?”
此言一出,满堂皆惊。
《洗冤录》乃前朝大理寺卿所著,是刑名仵作的圭臬,全书五卷,内容繁杂,条款冷僻,别说背诵,能通读全篇的都寥寥无几。
赵德昌然而,沈棠却只是平静地点了点头:“会。”
她闭上双眼,深吸一口气,整个大堂瞬间寂静下来,只听得见窗外风声。
“录曰:事莫大于人命,罪莫重于***……”清冷的声音响起,不疾不徐,字正腔圆。
从卷一的条令,到卷二的验尸,再到卷三的疑难杂症,她竟真的一字不差地背诵出来。
更令人震惊的是,连那些极其冷僻的注解和案例,她都如数家珍,倒背如流。
时间一点点过去,堂上众人从最初的看热闹,到震惊,再到最后只剩下满脸的不可思议。
当沈棠背完最后一个字,缓缓睁开眼时,孙伯远“霍”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眼中满是激动与欣赏,连连赞道:“奇才!
当真是奇才啊!”
赵德昌的脸色己经难看到了极点,他冷哼一声,强行挽尊:“不过是死记硬背罢了,纸上谈兵,岂知断案实务之艰难?”
沈棠目光如炬,首视着他,毫不退让:“大人若是不信,大可出题一试。”
话音刚落,一名差役神色慌张地从外面冲了进来,高声急报:“报——!
城南富户周员外家报案,说昨夜府上失窃,小姐的一双珍品绣鞋离奇失踪,疑有采花大盗入室,请求大人立刻立案侦查!”
孙伯远眼中精光一闪,这真是瞌睡来了送枕头。
他当即拍板:“好!
所有应征者,随本官同往周府勘案!
谁能破此案,本县师爷之位,便是谁的!”
一行人浩浩荡荡赶往周府。
路上,沈棠不动声色地向报案的差役细问案情。
得知周家小姐昨夜独宿闺房,门窗皆从内部反锁,完好无损,今晨醒来,却发现床下那双最心爱的金线牡丹绣鞋不见了。
抵达周府后,众人皆涌入小姐闺房查探,唯有沈棠脚步一转,竟绕到了后院。
她的目光,精准地落在了闺房后窗外的马厩旁。
父亲信中所言……马厩!
她蹲下身,仔细观察着地面上尚未完全融化的残雪。
很快,她的指尖捻起了一丝微不可察的绿色青苔,和半片被踩碎的干草屑。
这青苔,只在马厩后墙的阴湿角落里才有。
她心中己有定数,转身回到众人所在的闺房。
此刻,孙伯远和赵德昌正围着床铺一筹莫展,那周小姐则在一旁垂泪不止。
沈棠没有去看那张空无一物的床底,而是忽然转身,向那周小姐发问,声音清冷:“小姐,敢问昨夜三更时分,你可曾下床离开过闺房?”
此话一出,周小姐的哭声戛然而止,脸色“唰”地一下变得惨白。
满堂之人皆是一愣,不明白她为何有此一问。
沈棠嘴角勾起一抹冷笑,她从怀中取出一只鞋,那是她刚刚在马厩草料堆旁找到的,正是失踪的绣鞋之一。
“小姐可知,若是真有盗贼入室强抢,或是你睡梦中被人脱去鞋履,鞋底和鞋面必有挣扎拖拽的细微痕迹。”
她将鞋底展示给众人看,“而这只鞋,鞋底干净,只沾了些许青苔与草屑,鞋口微微外翻——这痕迹,倒更像是被人……心甘情愿,轻轻脱下的。”
一言激起千层浪!
在场众人无不哗然,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脸色惨白的周小姐身上。
“你……你胡说!”
周小姐声音发颤。
“我可有胡说,一验便知。”
沈棠目光如刀,“只需查验小姐昨夜所穿的罗袜,袜底若有与这鞋底相同的青苔与草屑,便知我所言非虚。
想必那青苔草屑,是从后窗到马厩这一路上沾染的吧?”
周小姐再也撑不住,“哇”地一声伏地痛哭,终于吐露实情。
原来她与家中一马夫私定终身,昨夜正是从后窗溜出私会,返回时不慎被巡夜的仆人撞见。
她怕事情败露,便急中生智,将绣鞋藏起一只,谎称遭贼,想借官府之手将事情闹大,混淆视线。
真相大白!
“好!
好一个‘被人轻轻脱下的’!”
孙伯`远`激动地一拍桌案,看向沈棠的眼神充满了激赏,“心思缜密,观察入微,见微知著!
好一个刑名奇才!”
他转身,当着所有人的面,朗声宣布:“沈棠!
从即日起,便是我长乐县县衙师爷,专理刑名一案!”
赵德昌的脸瞬间铁青,袖中的手死死攥紧。
那袖中,正藏着一封他与周家老爷往来勾兑税银账目的密信副本!
他怎么也想不到,这个看似弱不禁风的“小子”,竟有如此手段,更让他心惊的是,此人偏偏勘破了周家的案子!
他看着沈棠那张波澜不惊的脸,心中涌起一股强烈的寒意。
孙伯远兴致正高,对沈棠道:“沈师爷,你初来乍到,暂无居所。
县衙旁有一处闲置的小院,虽有些破旧,但胜在清静,离衙门也近,方便办案。
你若不嫌弃,今日便可搬入。”
沈棠拱手,深深一揖:“多谢大人。”
她抬起眼,目光越过众人,望向县衙旁那片灰扑扑的屋檐。
虎穴,她己经进来了。
而那座即将属于她的破旧小院,便是她在这虎穴之中,为自己筑起的第一个巢。
一个进可攻,退亦无路可退的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