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城一中的中午,永远像一锅煮过头的粥:黏稠、滚烫、冒着令人窒息的泡。
下课铃一响,教学楼东侧的楼梯口顷刻泄洪般涌出蓝白色校服的人潮。
刘欣悦把英语小测卷折成巴掌大,塞进校裤侧袋,逆着人流小跑。
她的刘海被汗水黏在额前,耳边的碎发像细碎的钢丝,挠得耳廓发痒。
她没空理会,只想着快一点,再快一点——去食堂抢一条最短的队。
“又是排骨土豆,今天再晚就没了。”
她在心里念叨。
食堂的玻璃门自动敞开,一股带着酱油和漂白粉混合味道的热浪扑在脸上。
刘欣悦眯起眼,熟练地扫射档口:一、二、三……六号窗口的红烧排骨还剩半盆。
她轻快地钻进排队通道,刚站到队尾,就听见身后“咔哒”一声——像有人把关节掰响。
“让开。”
声音不高,却带着理所当然的锋利。
刘欣悦回头,看见黄日天。
他单手插兜,另一只手拎着空餐盘,食指和中指夹着的金属勺在空气里晃,晃出一道冷光。
跟在他后面的还有两个高个子男生:一个剃着青皮,另一个脖子上挂着耳机,耳机里漏出噼啪作响的电音。
队伍前面的人纷纷侧头,像被风吹倒的麦穗,齐刷刷往后退半步。
黄日天没动,只是抬了抬下巴。
那意思再明显不过:我要插队,你们最好识相。
刘欣悦看见排在她前面的小个子男生把肩膀缩了缩,脚跟蹭着地面,空出一条缝。
黄日天抬腿就要***去。
“同学……”刘欣悦听见自己说。
声音轻得像在自言自语,“请排队,好吗?”
空气骤然安静。
打饭窗口的金属勺磕在搪瓷盆边,“当啷”一声脆响。
黄日天停下脚步,斜睨她。
那眼神像掸灰尘似的,先落在她洗得发白的校服袖口,再移到她因为紧张而微微发抖的指尖,最后停在她脸上。
“你刚才说什么?”
黄日天嘴角勾着笑,声音却冷下来,“再说一遍。”
刘欣悦感觉喉咙里塞进一块烧红的炭,灼得她发疼。
她想退缩,可脚跟像被钉住。
她咽了口唾沫,声音更低,却固执:“大家都在排队,你也应该排队。”
下一秒,餐盘“咣当”落地。
黄日天单手揪住刘欣悦的后衣领,像拎一只小鸡一样把她拎到队伍外。
刘欣悦踉跄一步,背脊撞上食堂立柱。
柱子瓷砖的冰冷透过校服渗进皮肤。
“正义使者?”
黄日天嗤笑,声音不高不低,恰好让周围三排的人都听清,“还是活得不耐烦了?”
刘欣悦的脸瞬间烧得通红。
她看见无数目光从西面八方射来:好奇的、恐惧的、幸灾乐祸的。
有人举起手机,镜头对准她,像对准一只待宰的羔羊。
“对、对不起……”她听见自己细若蚊鸣的声音。
那声音一出口,她就后悔了。
她恨自己发抖的膝盖,恨自己不争气的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对不起值几个钱?”
黄日天松开手,却用指尖在她校服胸口点了点,一下,两下,像盖章,“以后学乖点,别多管闲事。”
说完,他转身,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插到队伍最前。
食堂阿姨欲言又止,最终还是舀了一大勺排骨给他。
耳机男和青皮男跟在后面,一人多要了两个鸡腿。
刘欣悦愣在原地,首到队伍重新蠕动,首到周围窃窃私语像潮水一样漫过头顶。
她弯腰捡起自己掉在地上的饭卡,指尖沾了汤汁,黏腻得发冷。
那天中午,她没打饭,一路跑回宿舍。
走廊尽头的洗手间里,她打开水龙头,哗哗的水声掩盖住抽泣。
她把被汤汁溅脏的校服外套泡进水池,红色油渍在水里晕开,像一摊新鲜的血。
她没想到,这只是开始。
下午第一节自习,刘欣悦刚踏进教室,就听见后排“噗”的一声闷笑。
她下意识低头,看见自己椅子靠背贴了一张A4纸——上面用红色马克笔写着:“正义小卫士,今天排队了吗?”
周围的同学迅速别开眼,假装专注地翻书。
刘欣悦伸手去撕,纸却被人用透明胶缠得死死的,指甲抠得生疼才扯下一角。
她抱着书坐下,背脊僵硬。
耳边飘来几句刻意压低的议论:“听说她惹了黄日天。”
“活该,以为自己是谁。”
“嘘——小声点,别让她听见,等会儿哭给你看。”
刘欣悦把指甲掐进掌心,疼痛让她保持清醒。
她告诉自己:没事的,忍一忍就过去了。
可心脏却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住,越攥越紧。
晚自习前,班级QQ群里弹出一条匿名消息:“有人看见某女在食堂跪舔大佬鞋面,有没有视频求分享?”
下面迅速跟了十几条“哈哈哈哈哈”。
刘欣悦盯着屏幕,指尖冰凉。
她知道“某女”是谁。
晚上十点,熄灯铃响。
刘欣悦缩在被窝里,手机屏幕亮着幽幽白光。
微信新朋友申请里,一个黑色头像发来验证消息:“正义使者,明天想不想尝尝更***的?”
她手指一抖,手机“啪”地砸在脸上,钝痛从鼻梁蔓延到眼眶,眼泪终于决堤。
窗外,江城一中的路灯一盏接一盏熄灭。
黑暗像一张巨口,吞没了她细碎的呜咽。
而在男生宿舍另一头,黄日天翘着腿躺在床上,手机相册里躺着一张照片:食堂立柱前,女孩惊恐的侧脸被放大定格。
他把照片设成群头像,群名改成“正义小课堂”。
发完最后一条语音,他随手把手机扔到枕边,打了个哈欠。
“明天见,小朋友。”
夜风吹动窗帘,像一声无人听见的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