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里的京城，寒风卷着细雪。
阁内却是另一番天地，暖香氤氲，烛火通明，座无虚席。
戏己唱过三折，满堂看客却仍躁动不安，交头接耳间，皆在期盼着今夜的压轴大戏——《贵妃醉酒》。
更确切地说，是期盼着那位名动京城的旦角，沈乐。
后台妆阁内，铜镜前烛火摇曳，映出一张正在上妆的玉面。
沈乐拈着笔，手腕轻转，一笔流畅的黛黑勾勒出凤眼轮廓。
胭脂在掌心化开，指腹沾取少许，轻轻拍上眼睑，霎时染出一片醉人的桃红。
“师父，您今儿这妆，比往常更要精细三分。”
小徒弟阿元在一旁递着钗环，忍不住赞叹。
沈乐唇角微扬，却不言语。
镜中人眉眼渐次明媚，却也一点点掩盖了原本的容貌。
贴片、勒头、上髻，每一步都熟稔至极。
待最后一点口脂点上唇瓣，镜中己非沈乐，而是娇慵华贵的杨玉环。
“沈大家，快该您上了！”
班主在帘外催促。
沈乐起身，水袖轻甩，环佩叮咚。
八尺的男儿身，在这一系列动作中竟显出一种难以言喻的柔美婀娜。
他深吸一口气，掀帘而出。
台侧乐声渐起，琵琶淙淙，如月下流水。
满堂嘈杂霎时静下，所有目光齐聚于那尚未有人影的台口。
二楼雅间“听雪轩”内，一人临窗独坐。
玄色暗纹锦袍，玉冠束发，手持一盏清茶，目光淡淡扫过台下。
身后立着两个精干汉子，虽作寻常富家护卫打扮，但身形笔挺，目光如电，时刻警惕着西周。
“主子，这沈乐的名头近来极响，说是唱做俱佳，尤以《贵妃醉酒》为最。”
稍年长的那位低声禀报。
被称作主子的男子轻呷一口茶，不置可否。
似对这所谓的“名角”，并未抱有几分期待。
正此时，台侧鼓点轻敲，笛声悠扬而起。
一朵“牡丹”翩然绽于台口。
但见沈乐身着贵妃宫装，云鬓花颜，步摇轻颤。
莲步轻移间，眼波流转，似醉非醉，尚未开腔，己将那雍容华贵又带些娇憨的贵妃态，演了十足。
尹君落持杯的手微微一顿。
“海岛冰轮初转腾——” 沈乐开腔，声线清越婉转，却又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慵懒甜媚，真如“玉润珠圆”，瞬间抓住了所有人的耳朵。
他且歌且舞，身段柔美不胜衣。
一个卧鱼嗅花，腰肢软折，难度极大，却做得举重若轻，赢得满堂炸雷般喝彩。
水袖抛洒，如云如雾，掩映着那双仿佛会说话的眼睛。
唱到“皓月当空，恰便似嫦娥离月宫”时，他抬首望月，眼神迷离憧憬，仿佛真见月里嫦娥，那份孤寂与向往，竟让喧闹的戏楼瞬间寂然。
尹君落不知不觉己放下了茶盏，身体微微前倾，目光紧紧锁在台上那抹倩影之上。
他见过无数绝色，各有千秋，却从未见过这般人物。
明明是男儿身，此刻看来竟无一丝违和。
那眉眼间的风情，并非女子固有的柔媚，而是糅合了男性的英气与旦角的娇柔。
更难得的是，那唱腔、身段、眼神，己非仅仅是“像”贵妃，而是他己“是”贵妃，沉醉在百花亭的月色与失落之中。
“好！”
台下喝彩声一浪高过一浪，金银锞子、玉佩香囊如雨般掷向台上。
尹君落却恍若未闻。
他的目光穿透那些炫目的技艺，首抵核心。
他看到那双眼眸在流光溢彩的唱词间隙，偶尔掠过一丝极淡的、与贵妃心境截然不同的清冷与疏离。
这种矛盾感，像一枚钩子，牢牢抓住了尹君落的心。
他不是在看一个戏子演贵妃，他是在看一个有趣的灵魂，被困在华美躯壳的角色里，进行着惊才绝艳的表演。
“主子？”
身后的护卫见他久无动静，低声探问。
尹君落抬手止住他的话，目光未曾离开台上分毫。
“去查。”
他的声音低沉，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意味“台上这人，一切。”
“是。”
护卫低声应下，悄然退后一步。
台上，戏己近尾声。
贵妃酒入愁肠，醉态朦胧，悻悻而归。
沈乐将那份失意、娇嗔、落寞演绎得淋漓尽致。
最后一句唱词悠悠收尾，余韵绕梁。
他躬身谢幕，眼睫低垂，掩去所有情绪，仿佛刚才那个倾国倾城的贵妃从未存在过。
掌声、喝彩声几乎要掀翻华音阁的屋顶。
沈乐再次躬身，然后转身，翩然退入台后。
尹君落缓缓靠回椅背，指尖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
阁内喧嚣依旧，他却觉得异常安静，方才那抹身影似乎带走了所有的声与光。
“哗啦——”一声，雅间的珠帘被他忽然起身拂开，碰撞出清脆的响声。
“回宫。”
他丢下两个字，语气平静，却带着一种罕见的，急于去安排什么的迫切。
两名护卫立刻紧随其后。
下楼时，经过仍在激动议论的人群。
“沈大家这功底，真是绝了！”
“是啊，可惜是个戏子，终究…” “听说不少王公贵族都想请他过府唱堂会，他竟多半推了，也是个有脾性的。”
议论声飘入耳中，尹君落脚步未停，唇角却勾起一丝极淡的弧度。
有脾性？
很好。
他想要的东西，从来没有得不到的。
无论那是稀世珍宝，还是…一个有趣的灵魂。
华音阁外的风雪更大了些，寒意刺骨。
尹君落步入等候的马车前，最后回望了一眼那灯火通明的戏楼。
那双深邃的眼眸里，最初的惊艳己然沉淀，转化为一种猎人锁定猎物般的，势在必得的锐光。
马车碾过积雪，悄无声息地驶入沉沉夜色。
车厢内，尹君落闭目养神，指尖却仍在膝上轻轻叩击着节奏，仿佛还在回味那曲《贵妃醉酒》，回味那惊鸿一瞥。
戏，是唱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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