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英小姐!小姐!你在哪儿啊!”
火把的光在细雨中疯狂摇曳,仿佛下一秒就要熄灭。
漆黑如墨的雨夜里,丫鬟墨竹带着哭腔的呼喊被风雨撕扯得断断续续,越来越远。
林晚英浑身湿透,冰冷的雨水浸透了她的衣衫,黏腻的发丝紧贴在脸颊和脖颈上,每一步都沉重得如同灌了铅。
花!
她必须找到那朵花!
可是……丢了!
双腿一软,少女重重跌倒在泥泞中。
刺骨的寒冷、无边的黑暗、噬心的痛苦和巨大的悲伤将她彻底淹没。
身体像寒风中的落叶般剧烈颤抖。
“都入秋了,还惦记着夏天的花?回来爹给你寻最好的秋菊。”
那只曾温柔抚摸她头顶的大手,那带着宠溺笑意的声音,犹在眼前耳边。
可父亲……没了!
那位被誉为大胤朝最有才智、最得天子信任的林太傅,因护送质子上京,反被奸相构陷,落得惨死狱中!
“骗子!”林晚英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陷进掌心,“你明明知道此行凶险,却骗我说只是寻常公差!爹,连一句保重都不让我说出口吗?”
恨自己的愚蠢!
恨自己没有看穿那致命的谎言!
更恨自己一气之下,竟将那朵父亲亲手为她簪上的、珍藏了整整一个夏天的迎春黄花,狠狠扔进了树林深处!
等她后悔不迭地回头寻找,无边的黑暗和倾盆暴雨彻底淹没了她的视线。
任凭她如何翻找,那抹暖黄,再也寻不见。
火把的光彻底远去。
暴雨如注,不见星月。
长夜漫漫,黎明无期。
林晚英蜷缩在冰冷的泥水里,只觉生机正一点点从体内抽离。
“要死了么……”
“晚英。”
就在意识即将沉入黑暗的刹那,一个清冽的男声穿透雨幕,近在咫尺!
林晚英猛地抬头!
不知何时,一道颀长挺拔的身影已悄然立在五步开外的雨幕中。
他提着一盏精巧的琉璃风灯,微弱的暖光在狂风中顽强跳跃,勾勒出他模糊的轮廓。
墨色的长发和衣襟被雨水浸透,紧紧贴在冷玉般的肌肤上。
他看起来似乎刚经历长途跋涉,眉宇间带着一丝挥之不去的倦意。
然而,当林晚英对上他那双眼睛时,心脏骤然漏跳一拍!
那是一双极其特别的眼睛。
眼尾狭长,微微上挑,本该是风流蕴藉的弧度,却浸染着一种近乎妖异的颓靡与深邃。
那视线太过沉静,太过幽远,仿佛能看透灵魂,又带着一种非人般的疏离感,让林晚英本能地感到恐惧,仿佛下一秒就要被吸入无底的深渊!
这个人……不像活人!
“为何哭泣?”男人再次开口,声音低沉温柔,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直抵林晚英心中最深的孤独与绝望。
“我……”林晚英喉头哽咽,对着这个全然陌生的男子,竟不由自主地开了口,“我丢了花。”
“花?”
“是迎春……黄色的……父亲给我的……”委屈汹涌而至,她再也控制不住,眼泪混着雨水决堤而下,“我答应过要永远珍藏的……可我一生气……把它扔了!”
男人静默地注视着她哭泣,片刻后,竟优雅地在她面前单膝蹲下。
“傻姑娘。”一声轻叹,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怅惘。
林晚英身体瞬间僵住。
陌生的气息骤然靠近,她本该害怕、该逃开,身体却像被钉在原地。
那只骨节分明、带着微凉湿意的手,极其轻柔地替她擦去脸上的泪水和雨水。
“若是珍宝,就该豁出性命去守护。可惜,这世道往往残酷,拼尽全力,也未必留得住。”他的语气平静,近乎残忍地陈述着事实,可指尖传来的触感,却是那般小心翼翼,带着一种奇异的、抚慰人心的暖意。
那暖意……竟让她破碎的心,感到一丝近乎疼痛的慰藉。
仿佛受伤的小兽在互相舔舐伤口。
“呜……呜哇!”积蓄已久的巨大悲痛再也无法抑制,林晚英像一个被遗弃的孩子,放声大哭起来。
所有的委屈、痛苦、悔恨,在这一刻彻底爆发。
天子在父亲灵前说过:“林卿救朕两度,恩同再造。其女晚英,即朕之亲女,朕必待之如己出,以全林卿未竟之责!”
可她知道,再多的补偿,再多的荣华富贵,再多的御赐珍宝……都抵不上父亲亲手为她簪上的那朵小小的迎春花!
那朵花,独一无二!
无可替代!
然而……看着龙椅上那位仿佛也因父亲之死而痛心疾首的天子,她的心竟也有一丝动摇。
或许……或许可以试着接受新的“父亲”?
哪怕明知那朵失去的花永远无法被替代?
她甚至……想忘记自己被遗弃的痛苦!
即使会被骂忘恩负义、自私自利,她也……快要撑不住了!
可心底另一个声音在呐喊:“我要那朵花!哪怕它碎了、脏了、面目全非,我只要再看一眼!就一眼!”
“晚英,”男人耐心地等她哭声稍歇,修长的手指轻轻梳理着她被雨水打湿纠结的长发,动作带着一种奇异的温柔,“要我帮你找花么?”
林晚英猛地抬头,沾满泪水的眼中燃起一丝微弱的希望。
男人深邃如夜的眼眸凝视着她,眼波流转间,竟似也藏着与她同等的痛楚。
那一瞬间,这个连姓名都不知的人,竟让她感到一种血脉相连般的亲近!
在这个冰冷孤独的世界里,仿佛突然找到了同类!
“只要能帮我找到花……”被一种巨大的冲动驱使着,她脱口而出,“无论您要什么,我都答应!”
男人微微一怔,随即脸上浮现出一种古怪的表情。
先是啼笑皆非地弯了弯唇角,继而竟低低地笑了起来,笑声在雨夜中显得格外清晰。
“记住你的承诺。”他深深看了她一眼,没再多言,起身,提着那盏琉璃风灯,悄无声息地再次走入浓稠的黑暗之中,如同从未出现过。
林晚英的目光追随着那点微光,直到彻底消失。
“小姐!小姐在这儿!”侍卫统领沈威的惊呼声夹杂着杂乱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她被众人七手八脚地拉回温暖的屋内,沐浴、更衣,一片忙乱。
林晚英却浑浑噩噩,如同灵魂被抽离,很快昏睡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
“小姐……”丫鬟墨竹小心翼翼地走到床边,手里捧着一个东西,“刚才……在大门外那棵老柳树上……发现了这个……”
林晚英迷迷糊糊睁开眼,目光触及墨竹手中的东西时,浑身剧震!
那是一个被雨水泡得有些褪色、沾满黄色花粉的……发簪头饰!
正是她昨夜愤然丢弃之物!
记忆瞬间鲜活:那是暮春时节,细雨如丝,落樱缤纷。
父亲牵着她的小手走在街头,在一个小摊前驻足,亲手为她戴上这朵刚买的迎春绢花,笑着说:“我家晚英,真好看。”
那曾经唾手可得的温暖时光,如今已如指间流沙,消逝无踪,成了再也回不去的过往碎片!
“小姐?”墨竹被她剧烈的反应吓了一跳。
林晚英却猛地掀开锦被,不顾一切地赤脚冲向府门!
“……人呢?”
她急切地四处张望,院门外,只有那棵百年老柳在风雨过后舒展着长枝,随风轻舞,哪里还有那神秘男人的身影?
“墨竹,取笔墨来!”林晚英深吸一口气,压下翻腾的心绪,对追上来的丫鬟吩咐道。
墨竹虽不解,还是立刻照办。
林晚英以柳树下的一方青石为案,铺开纸笔,用簪花小楷飞快地写下一行字。
写罢最后一笔,她抬手解下束发的赤色云锦发带。
她小心地将发带系在柳枝最显眼处,又将写好的字条仔细叠好,塞入发带打成的结中。
做完这一切,她仰头久久凝视着那随风轻舞的赤色缎带。
不知何时,雨停了。
她抬起头,天空已悄然褪去墨色,透出浅浅的鱼肚白。
黎明将至。
在渐渐明朗的天光下,林晚英缓缓闭上眼。
将重新找回的花紧紧贴在胸口,心底那噬骨的剧痛,竟奇异地淡去了几分。
她茫然地望向东方。
这漫长到仿佛永无止境的雨夜,终于……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