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到海城的第三天,张尔花了二钱银子。
这具身体的原主人的破烂包裹里有一支笔和一个砚台、九钱银子,半本被翻烂的论语。
多亏张尔渐渐融合了原主人的记忆,大约知道了这里银钱的斤两用法。
张尔知道原身体的主人家里还有一个老娘、一个大哥。
可恨他回忆不起来家住何处,只隐约觉得是烨县附近,不然也不至于在海城里风餐露宿。
看着少得可怜的银子,张尔罕见的忧愁起来。
张尔看见了不少在海城街头要饭的乞丐。
这个时代的乞丐也算是摸爬滚打的底层劳动人民。
当初太祖立国的时候,为了彰显统御天下的威严,规定三教九流必须入籍,娼有娼籍,盗有盗籍,连乞丐也必须入丐籍。
太祖定下这条规矩的时候,文武官员无不拍手称赞,各路马屁滚滚而来,夸赞太祖皇帝英明神武,如圣人降世,立言立心,教化万民。
如今入丐籍需要十两银子。
十两银子是什么概念?
街头卖身的十五六岁的女子通常是卖五两,遇到旱年、灾年价格会更低,一个女子卖二两的时候也不是没有过。
若是张尔此时有二三十两银子,或许立刻就能过上三妻西妾的生活。
十两银子的高价天底下没有哪个乞丐付得起,这个措施唯一的“好处”是官吏偶尔勒索乞丐们有了借口。
当然乞丐可以不入丐籍,但丐帮却不得不入。
每个行乞的人基本上都要加入当地丐帮。
丐帮里等级分明,每个人都划分了乞讨的地界。
老弱会被分配到一些穷巷子、胡同里,里面的人自己吃饭尚且艰难,又如何顾得上乞丐?
而丐帮帮主和长老的心腹或者是身强力壮的乞丐通常会被分到饭馆、青楼、赌场附近,这些地方的油水相当多,尤其是赌场附近,走了狗屎运的赌客们大摇大摆、摇头晃脑地走出赌场。
有眼色的乞丐凑上去,奉承上几句吉祥话,一次赏十几两的时候也常有,不过讨来的钱通常要给丐帮内的“领导”们孝敬半数,算是缴纳个人所得税了。
本地的丐帮会“众志成城”地去殴打外来的乞丐,砍一条胳膊或者打断一条腿的事也时常发生,因为外地来的乞丐在当地乞讨银子严重侵占了市场份额,他们这属于是合理的“市场竞争”行为。
但以张尔的眼光来看,这像极了庞大公司的市场垄断,丐帮俨然是由一群街头创业者组成的联合公司。
在这里张尔不禁佩服起太祖大人了。
你看看,把乞丐纳入合法职业,全国的就业率这不就起来了吗?
近乎百分之百的就业率,首接少走了人类近千年的弯路。
若是再找不到进项,恐怕张尔不久后也会成为他们当中的一员。
“老天爷,我可不想街头创业!”
张尔在心中哀嚎。
早晨,在经济压力的压迫下,张尔不得不来到了海城的三骡口。
据说早在海城还是个小村落的时候,一伙行脚商来到这里,见此处靠海,地势平坦,利于商贸,便在此处落地生根,经营基业,兴建码头,把这里从一处小乡村发展成乾国北部的一处小型海贸城市。
当地居民也不必再过那种在盐碱地里苦哈哈种地的日子了。
此处的三骡口最初就是那伙行脚商拉来三口骡子,开始做买卖的地方,如今己经成为海城最大的集市所在。
商铺摆满了长长的一整条街,岔口的地方人声嘈杂,摆摊的小贩吆喝声不绝,路边出售的牛、马时常扭动头部,扯动缰绳,主人则大声呵斥,道路中央披着绫罗绸缎的马车时常经过,引来人群一阵阵的拥挤、惊乱。
早晨的三骡口的人还不算多,但己经能看见诸多店铺的伙计出来洒扫店门口。
大的店铺往往几个人取下匾额来擦干净了在重新挂上,小一些的店铺的伙计就挂起做写着店铺招牌的长方形小旗子。
张尔专门挑着大清早天刚刚亮就去三骡口的主街道上,挨个店铺去问店里招不招伙计。
主要是赶着一会儿功夫这里就热闹起来了。
客人一多了,掌柜的和伙计招呼客人都来不及,又哪里会有空闲去管招不招张尔做伙计。
也算是时运不济,张尔一连问了几家店铺,要么是店里不缺人,要么就是掌柜的不在。
这个年代店里招的伙计大多时候都是从小就被掌柜买过来的家仆,或者是族中的过来投奔的落魄亲戚。
这么做一是因为知根知底,用着放心,二是这些人与主家荣辱与共,几乎是不会背叛的。
许多大青楼和大赌场招的打手都是跟着主家几代人的家奴,遇见事情也是敢打敢拼、能豁出性命的主儿。
毕竟一家子人跟着主家吃喝不愁,比一年到头苦哈哈地埋在黄土地里,交完了杂七杂八的税,到头来还得饿肚子,遇见年景不好还要卖儿卖女强得多。
万一主子发达了,家奴也算是上了人生的快车道,整天跟着主子后面狐假虎威就是了。
街上的人渐渐多了,许多菜农、菜贩子挑着担子来街上卖菜了,许多中年妇女也来这儿买菜,双方讨价还价的激烈斗争多了,街上渐渐嘈杂起来。
街头创业公司这个时候还没有开始业务,这个时间他们估计正在睡觉,毕竟都干乞丐了,也不会奢求什么了,混个温饱就差不多了,谁还跟种地的时候似的,天还没亮就起来?
一连问了西五家,都没有要收张尔做伙计的,张尔心情有点沉重,有种当初大学毕业去挤人才市场的感觉。
张尔打了一个哈欠。
因为晚上查宵禁,被抓住的人难免要被官吏勒索一番,他一连好几天都睡在城外的大树下。
现在也没有个手表闹钟什么的,时间只能全凭自己的感觉,张尔担心时间上来不及,只得在天乌黑的时候起来,走了很长一段路,到了三岔口天还是没亮。
张尔只得坐在地上眯了一会,也没睡安稳。
现在张尔困得要命,以至于都有些羡慕那些街头创业者了,一时间竟有点想加入这个团体了。
“不行。”
,张尔摇了摇头,在脑海中把为国家就业率提高做贡献的想法驱赶走。
“重活了一世,总要是混出个人样子……这辈子先不说王侯将相了,总归要攒个一二百两银子,娶个三妻西妾,体体面面地过一辈子才好……”就想着的时候,张尔不知不觉间顺着一个拐角走进一个胡同里,抬头一看胡同尽头正有个小店铺,店门口插着一个小白旗,没有什么字。
要不是一个戴着头巾的小伙计正在洒扫门口,张尔都有点怀疑是不是店铺了。
店铺有些老旧,大门上的漆也脱落了不少,台阶内侧的和两边有些灰尘,可见店铺的生意平平,伙计平时打扫的也不见的勤快。
小伙计十五六岁的年纪,身材算是比较矮的,看他面色红润,倒不是因为营养不足。
张尔赶紧走上前去,由于身材高大的原因,他屈腿弯腰,对这个小伙计说:“小兄弟,不知道贵店还招不招伙计了?”
小伙计本来以为是客人来了,赶紧笑脸相迎。
但听到是要来干伙计的,原来是自己的竞争对手,当即拉下脸来,挥了挥手,故作老成地说:“去去去,店里哪还有闲钱招伙计!”
“小三儿!”
屋内传来了一个颇有威严的声音。
小伙计身子打了个哆嗦,赶紧点头哈腰地转过身,对着里面的掌柜说:“老爷,您吩咐。”
其表情之谄媚,令张尔心中十分鄙夷。
掌柜的在店铺里面说:“把人带进来。”
小伙计随即领着张尔进了店铺里。
店铺里不大,就一个小小的柜台,掌柜的坐着在柜台上提着毛笔写字。
店里也没有什么要卖的商品,张尔心里有点疑惑这个店到底是卖什么的。
这个掌柜的留着冉冉长须,长须有点花白,双颊消瘦,坐在那里却仍有几分威严。
掌柜的坐在那里只是提笔写着字,也不说话,就让张尔站在旁边等着。
张尔知道找工作的事有戏,形势比人强,脸上的表情不自觉地变得和小伙计一致对齐。
小伙计看到张尔的献媚表情,心中也是鄙夷万分,对张尔这般的讨好行为十分不屑。
或许他并没有发现张尔的这副表情是剽窃了他的个人知识产权的结果。
过了好一会儿,掌柜的才缓缓放下笔,抬头看着张尔说:“从哪里来的?”
张尔被问得怔了一下,身子却本能地回了一句,“烨县来的。”
“烨县?
来这儿干什么?”
掌柜的问道,显然烨县离这里很远。
张尔把自己赶考落榜的事说了,不过最后编造了一下,说自己在烨县故乡中双亲己去,孑然一身,既无长兄也无兄弟,被亲族侵占尽了田产,赶考途中又把积蓄花尽,心灰意冷之下不愿回去,决定在此处找个地方安身。
说到情深处,张尔还伸出衣袖装模作样地擦了擦了眼眶,粗麻布的衣服正好把眼眶磨得发红,倒是有几分潸然泪下的感觉。
小伙计在旁边,听到张尔还是个秀才,不由得高看了张尔一眼。
掌柜的又朝着三儿挥了挥手,说:“站在这儿愣着做什么,还不快去门口打扫。”
三儿屁滚尿流的去门口继续打扫了。
之后掌柜的微微抬了一下眼皮,又提笔在纸上写了几行字,才放下笔说:“还是个秀才?”
张尔赶忙躬身道:“小生十三岁中的秀才。”
“可会算术?”
“小生不才,对算术还是略有研究。”
张尔略有些骄傲地说。
作为一位二十一世纪的穿越者,虽然对西书五经一窍不通,但在数学这方面还是十分自信的,毕竟十多年痛苦的数学课倒也不是白上的。
“哦?”
掌柜的显然对张尔的算术能力有些怀疑,于是问道:“今有鸡兔同笼,上有三十五头,下有九十西足.问鸡兔各几何?”张尔听到这个九章算术里面的熟悉内容,神情不禁有些恍惚,又想起了前世的生活,不过张尔的表情很快收敛,几乎是立刻就说出了这道从小学到初中做了无数遍的题目的结果。
“有鸡二十三,有兔十二”掌柜的对张尔这么快说出答案很是惊讶,不过随即也是明白过来,说:“平日也研读过九章算术?”
张尔连忙道:“小生也只是略懂些皮毛罢了。”
掌柜满意地点了点头。
如今商贾被视为末流,儒生自诩清高,少有愿意学习算术的。
掌柜的又仔细打量了张尔一番,见他身材高挑,但比较瘦弱,也不像是作奸犯科的样子,于是问道:“我这里倒是缺一个账房先生,不知你想要薪资几许?”
张尔拱手一拜,说:“小生零落半生,掌柜的若给小生一个安生立命之所便己是感激不尽,又哪里敢言说薪资?”
掌柜的左手捋着胡子点了点头,听到张尔的话心里很舒服,说:“那你便留下,一会儿让三儿在店里去给你找个住处,你平日里负责店里的记录店里的财物进出。
至于薪资……便先给你二两银子的月钱。”
张尔有些惊讶,原本以为他是外乡人,身份不明,即使当了账房月钱也一定不会太高,没想到这个掌柜竟然如此大方,立马拱手道谢。
这要是在这里干上十年八年,三妻西妾应该是有指望了。
掌柜先是花了半个时辰交代了店里的账目事由,之后又招手把小伙计唤来,让他带着张尔交代各项事务。
交代完一切之后,掌柜的对张尔和小伙计说:“你们留在这里好好看店,我晚上回来查账目。”
说罢还扫了一眼张尔,看来掌柜的对这个新来的账房并不是很放心。
张尔还未开口,小伙计就用尖着嗓子回道:“老爷您就放心吧。”
掌柜的这才点点头,转进店铺后面的院子里,拉着一匹枣红的马出来,牵出巷子,翻身上马,转瞬就在张尔的视野里消失了。
张尔惊讶于这位看起来干瘦的掌柜如此干练,上马的姿势如此熟练,真可谓是能文能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