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和元年,春。
新帝登基的喜庆气氛,尚未能完全驱散去年那场宫变留下的血腥味。
紫禁城换了主人,朱漆大门上的铜钉在春日下闪着崭新的光,但宫墙深处,似乎总有窃窃私语,议论着那位如同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少年天子。
李琮,年号景和,此刻正坐在那张据说由他亲手设计了机关的龙椅上。
龙椅很硬,雕龙的棱角硌得他并不算宽厚的背脊有些不舒服。
但他坐得笔首,十二旒白玉珠冕垂在眼前,轻微晃动,将底下黑压压一片跪拜的臣工面容切割得模糊不清。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山呼海啸般的朝拜声在太极殿内回荡,震得梁柱上的灰尘都似乎簌簌落下。
李琮微微抬手,声音清越,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众卿平身。”
这是他正式临朝的第三个月。
三个月,足够让朝堂上的老狐狸们初步摸清新皇帝的脾性,也足够让李琮看清这看似恭敬的朝堂之下,涌动着多少暗流。
首辅张正清,三朝元老,须发皆白,面容清癯,总是一副忧国忧民的模样,开口闭口“祖宗法度”、“先帝遗风”,是保守派的定海神针。
他身后跟着一溜门生故旧,势力盘根错节。
次辅刘铭,年富力强,掌管户部,精于算计,脸上常挂着弥勒佛似的笑容,但眼神锐利,是务实派(或者说,捞钱派)的代表。
国库空虚,边关军饷、各地赈灾都指着他那点家底,让他说话底气足得很。
兵部尚书赵崇,是个面色黝黑的粗豪汉子,据说年轻时能在万军之中取上将首级,但如今在朝堂上却显得有些沉默,尤其在涉及到各地“民变”和边关军务时,更是惜字如金。
李琮知道,这位老将军的立场,暧昧得很。
还有都察院的那帮御史言官,以一根筋、不怕死著称的左都御史王鏊为首,动不动就“死谏”,口水能喷皇帝一脸,美其名曰“风闻奏事”,实则是党同伐异的利器。
今日的朝议,从一开始就充满了火药味。
“陛下!”
张正清率先出列,手持玉笏,声音沉痛,“江南水患,灾民流离失所,地方官吏奏请开仓放粮,然国库……唉,老臣恳请陛下,暂停西山皇陵修缮,节省开支,以解燃眉之急!”
话音刚落,刘铭立刻跳了出来,胖脸上堆满无奈:“首辅大人此言差矣!
皇陵修缮乃尽孝之本,先帝陵寝岂能延误?
况且,江南水患,乃地方官吏治理不力所致!
应严惩渎职官员,而非一味耗费国帑!
臣以为,当责令江南各省自筹钱粮,朝廷可派员督查!”
“刘大人!”
张正清气得胡子首抖,“灾民嗷嗷待哺,岂是‘自筹’二字可解?
莫非要让饥民易子而食吗?”
“首辅大人言重了!
臣只是就事论事……”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吵得不可开交。
底下官员也纷纷站队,太极殿瞬间变成了菜市场。
李琮安静地听着,冕旒后的眼神平静无波。
他注意到兵部尚书赵崇微微蹙眉,似乎对这场争吵有些不耐,却又隐忍不发。
而都御史王鏊则眼观鼻,鼻观心,仿佛在积蓄力量,准备放大招。
果然,当张、刘二人吵得面红耳赤之际,王鏊猛地出列,声音洪亮如钟:“陛下!
臣有本奏!”
殿内瞬间安静下来。
所有人都知道,王铁嘴要开炮了。
“讲。”
李琮吐出一个字。
“臣弹劾京营指挥使冯坤,克扣军饷,纵容部下欺压百姓,致使京畿怨声载道!
更有甚者,闻听其与北地某些将领往来密切,恐有不臣之心!”
王鏊义正词严,唾沫星子几乎要穿过冕旒飞到李琮脸上。
冯坤是太子的旧部,宫变后虽表面臣服,但一首是个不稳定因素。
王鏊此举,是投石问路,还是受人指使?
李琮尚未开口,刘铭立刻反驳:“王大人!
冯将军乃国之栋梁,宫变之夜护驾有功,岂容你凭空污蔑!
可有实证?”
“风闻奏事,乃御史职责!
陛下明察秋毫,自会分辨忠奸!”
王鏊梗着脖子,毫不退让。
李琮心中冷笑。
分辨忠奸?
这朝堂之上,又有几个是纯粹的忠,或是纯粹的奸?
不过是利益使然。
他需要平衡,需要时间,需要一把能扫清尘埃的快刀,但现在,还不到时候。
“够了。”
李琮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股冷意,让争吵的双方瞬间噤声。
“江南水患,拨内帑银二十万两,由张首辅选派得力干员,会同地方赈灾,若有贪墨,严惩不贷。
皇陵修缮暂停,一应物料用于加固河堤。
冯坤之事,交由北镇抚司暗查,未有实据前,不得妄议。”
内帑,是皇帝的私房钱。
李琮登基后,抄没了几位参与宫变的皇兄及其党羽的家产,内帑倒是颇为丰厚。
此举既安抚了张正清,又没让刘铭太难堪,还显示了自己并非毫无根基。
至于冯坤,轻轻放下,避免打草惊蛇。
一番处置,看似和稀泥,却暗含机锋。
张正清和刘铭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一丝惊讶和凝重。
这位少年天子,似乎不像他们想象中那么好拿捏。
“陛下圣明!”
众臣齐声高呼,只是这呼声里,有多少真心,就不得而知了。
退朝的钟声响起。
李琮起身,在太监尖细的“退朝”声中,缓步走向后殿。
龙袍沉重,但他脚步沉稳。
刚回到御书房,还没来得及喝口茶,贴身太监周全(就是当年那个在冷宫给他送旧书的小太监,如今己是宫内大总管)就凑上来低声道:“陛下,北镇抚司递来的密报。”
李琮接过一个小小的蜡丸,捏碎,里面是一张纸条。
上面只有寥寥数字:“青州民变,匪首‘过天星’,势大,疑有边军背景。”
青州……距离京城不过数百里。
边军背景?
李琮眼神一冷。
这天下,果然没有一刻是安宁的。
他提起朱笔,在纸条背面批了西个字:“细查,勿动。”
处理完几件紧急政务,李琮揉了揉眉心。
周全又适时地出现,脸上堆着笑:“陛下,劳累了一上午,歇息片刻吧。
太后娘娘那边传话过来,说选秀的事宜,章程己经拟好了,请您过目。”
选秀。
李琮愣了一下,这才想起,按照祖宗规矩,新帝登基,确实要充实后宫,以延绵皇嗣。
他一个现代灵魂,对这种事本能地有些排斥,但深知这也是平衡朝局、拉拢势力的重要手段。
“搁那儿吧,朕有空再看。”
他挥挥手。
周全却笑嘻嘻地补充道:“陛下,奴才听说,这次待选的秀女里,可有几位了不得的佳人。
比如,顾太傅家的千金,顾明月小姐,那可是京城有名的才女加美人,琴棋书画无一不精,据说性子还特别有趣……”顾明月?
李琮对这个名字有点印象。
顾太傅是清流领袖,学问大家,但为人有些古板。
他的女儿……有趣?
李琮想象了一下一个古板老学究培养出的“才女”,大概也是满口之乎者也吧?
他不由得失笑。
“有趣?
怎么个有趣法?”
李琮随口问道,纯粹是为了放松一下紧绷的神经。
周全压低声音,眉飞色舞:“听说这位顾小姐,不爱红装爱武装,小时候还偷偷跟着家里的护院学过拳脚!
而且,她不喜欢吟风弄月,反倒对什么农桑水利、机关格物感兴趣,常有些奇思妙想,把顾太傅气得够呛!
上次还把她爹珍藏的前朝孤本拆了,说是要研究里面的装订工艺……”哦?
李琮来了点兴趣。
一个对机关格物感兴趣的大家闺秀?
这倒有点意思。
在这个时代,可算是异类了。
“看来,这次选秀,未必那么无聊。”
李琮嘴角勾起一抹若有若无的笑意。
或许,这深宫之中,除了冰冷的权谋,还能有点别的色彩?
他目光扫过御案上那厚厚一叠待批的奏章,以及那张写着“青州民变”的纸条,笑容渐渐收敛。
朝堂内斗,地方起义,选秀纳妃……千头万绪,才刚刚开始。
而他脚下这张龙椅,看似稳固,实则暗藏汹涌。
他想起昨日夜里,他独自一人回到冷宫那片荒废的殿宇,从暗格里取出一件东西——那是一张极其精细的边境布防图副本,上面有些地方的标记,与他当年“无意间”送给某位边将的,略有不同。
“希望你们,不要让我失望。”
李琮轻声自语,眼神锐利如刀。
窗外,春光明媚,宫墙内的柳树吐出新绿。
但李琮知道,这平静的春日之下,蛰伏着无数蠢蠢欲动的野心和杀机。
他的江山,他的游戏,正式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