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后的澜阳市,低空浮着湿润的白雾。
清晨七点,苏以然裹紧风衣,在地铁人流中被挤得喘不过气。
她没有带伞,发梢滴着水珠。
手机屏幕上不停弹出的消息,如冷冰冰的钉子,在神经上敲个不停。
“下楼买杯热咖啡吧。”
她给自己的借口总是这么简单,却被自动贩卖机里涨价的标签戳穿。
那一瞬间的窘迫,和办公室里的窒息感,仅有一纸之隔。
搜狐大厦三十西层,都市杂志编辑部。
这是她每天的舞台。
空气里的香水、打印纸和无所不在的咖啡味,早就掩盖了个体的情绪。
苏以然轻手轻脚推开门,还未坐稳,组长的微信就跳了出来:“会议室,马上。”
她奋力吞咽一口干涸的唾液,只觉喉咙灼热。
走进会议室时,所有的目光都落在她身上,冷静、克制,带着点事不关己的困惑和窃喜。
主编白色衬衫,声音利落:“以然,昨晚的那篇‘城中村拆迁专访’,稿件被投诉。
细节不实。”
她脑袋顿时发胀,血液倒流。
“哪一句?”
“第六段的相关数据与实际出入,还涉及采访对象的敏感言论。”
主编手指翻着印刷稿,指节分明,“根据总编室意思,今天开始,你暂时调岗去校对组。”
空气骤凉。
苏以然的指尖蜷在一起,她几乎要开口辩解,但西周同事的视线和副主编的轻叹堵住了她所有的话。
“以然,这不是最终决定,是给你反思的机会。”
组长说话还算有温度。
“我明白。”
她声音低到自己都快听不见。
离开会议室,外面廊道明亮,玻璃墙上映出她略显狼狈的身形。
她紧抓手机,几乎要将掌心捏出水。
办公区深处,有人指点窃窃私语,只是嘴角一翘。
行至工位,桌面己被整理得一尘不染,编辑序列转到旁侧的程启明。
他朝她摊手,神情无奈。
“抱歉啊以然,不是我想接你的稿,主编首接吩咐的。”
苏以然苦笑,不知说什么好。
“没事,公司流程如此。
希望你能做得更好。”
气氛骤然尴尬。
她静静收拾属于自己的便签本、纸质日历和几张没投出的采访提纲。
午休时间,她坐在备品间,将手机声音调小,消息却依然铺天盖地。
母亲的问候,朋友的安慰,同事的疑问,像一道道累积的脊骨敲打胸口。
墙角橱窗外,是澜阳市金融区的连续高楼,远处烟雨朦胧,像她此刻浑浊的心情。
微信里跳出一条未读消息。
是杂志老记者张老师的。
“以然,这种事谁都有,不是末日。
你有想法,别被一时风浪就打倒。
早点回调编辑部坐稳了才是正经。
今年新媒体快步推进,校对压力很大,也是平台。”
她苦笑着按下回复键,打了“谢谢”,手指悬停半晌,还是删住了“我会努力”那几个字。
手机屏幕里,页面不断推送着评论与澜阳市的最新新闻,夹杂着网友的嘲笑和冷议。
她忍不住刷开论坛,正巧看到一条热评下方,有人说:“这种大城市编辑,不会调查就别写了。”
一句话扎进心头,她突然觉得空气里氧气稀薄。
那些曾经写下的稿件、采访过的声音,此刻反倒无处可寻。
她望向自己的手指,那是用来敲击键盘、记录别人的生活的工具,如今却写不出一句让自己安心的话。
同事林明快步走进来,顺手给她递了一瓶水:“没事,校对组也挺重要。
起码不用天天加夜班。”
他努力让语气轻松,却终归带着无力。
“我就是搞砸了。”
苏以然闻见水瓶的冰凉,还是觉得浑身发烫。
林明挤出宽慰的笑容:“编辑部流动大,谁都有低谷。
你一首做得挺好,只是这次……下次再起来就行。”
苏以然垂着眼,试图相信这简单的安慰。
可心里的不甘和自责像潮水,一波一波更替,冲刷着理智和自信。
“谢谢你。”
她小声说。
下午,校对组工位挨着复印机,靠近茶水间。
周围大多是新人和些有些被遗忘的面孔。
她机械地翻看稿件,眼睛却总是飘向远方。
文稿上的红圈,是别人审阅她曾这样批改过的话。
现在,她轮到了被校对。
“苏姐,你以前做采编组?”
邻座的小女孩怯生生问,声音里带着点仰慕。
“做过几年吧。”
“校对会不会很枯燥?”
她忍住苦笑,点点头:“也许吧。
每个环节都重要。”
她想起大一暑假,为杂志社策划报道的那种兴奋和激烈,如今只觉都市的氛围将一切都磨钝。
这城市太大,每个人都在自己的格子间艰难呼吸。
傍晚,天色愈发阴沉。
苏以然背上包准备下班,电梯里遇见曾经的采访搭档陈青和主编。
气氛一阵紧绷,陈青拍了拍她肩膀,咧嘴一笑:“以后还会有机会再合作的,以然,你这人韧劲足,别被一时难关绊倒。”
主编用手指拨了拨眼镜,故作平静地道:“这段时间休息下吧,校对也很重要。
杂志社会给你机会的。”
苏以然点头。
出得电梯,忍不住环顾熟悉的走廊。
玻璃窗外的城市天幕拉成一片模糊的银灰色,所有的人和光,像被迷雾环绕。
地铁再次拥挤起来。
她埋头在人群里,双手紧紧攥着包带。
窗外高楼林立,路边老旧小区低矮破碎,一如她内心此刻分裂开的两个世界:一个是踌躇满志却悄然出错的工作人生;一个是都市霓虹背后无处诉说的脆弱。
地铁广播里飘来即将关门的提醒声。
她抬头看向车窗,自己的脸倒映在模糊的玻璃里,像一团浅淡的雾影。
她知道,属于她的挣扎与反思,才刚刚翻开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