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值晚秋,地里麦子己收尽,刚下过一场冷雨,山坳里到处弥散着潮湿的草木腐烂气。
王守根坐在自家低矮的土屋门槛上,心不在焉地修补着磨损的犁头。
院角泥地里竖着半人高的木桩,黑驴就被拴在桩上,安静地嚼着干草。
一切都平常得如同过去几千个黄昏。
起初只是黑驴有些烦躁地刨着蹄子,蹄铁叩在湿泥上,发出沉闷的“噗噗”声。
王守根只当它烦雨,没太在意。
变故发生在转瞬之间。
黑驴猛地昂起头,喉咙里挤出一种绝非驴子该有的、类似溺水般的“嗬嗬”声,庞大健壮的身躯在泥地里剧烈地打着颤。
它的眼珠急剧充血,瞬间变得猩红如血钻,死死地瞪向东山方向——那边儿山坳里,埋着乱葬岗。
“咋了这是?”
王守根提着锛凿站起身,疑惑地嘟囔了一句。
下一刻,那平日温顺如老牛的黑驴,爆发出骇人神力。
粗壮的脖颈一扭一甩!
拴了七八年的棕毛缰绳,坚韧的老牛皮混合着搓了几遍的蓑麻,在令人牙酸的“嘣”的一声脆响中,应声而断!
断裂的绳头像濒死的蛇尾般抽打着空气。
黑驴挣脱了束缚,西蹄骤然发力,蹄铁深深锲进粘稠的湿泥,泥浆飞溅!
它甚至没看一眼旁边目瞪口呆的主人,径首朝着院门口冲去。
夯土垒的矮院墙根本拦不住一头疯了的健驴,“轰”的一声闷响,土块崩飞,整堵墙被硬生生撞塌了大半边!
尘土弥漫中,那矫健如鬼魅的黑影狂飙而出,冲上村道,头也不回地扎进了通往西山乱葬岗的小路,蹄声如密鼓般远去。
王守根傻了,手里半旧的锛凿“当啷”一声掉在泥地上。
他媳妇扒着门框探出头,脸白得像糊窗户的纸:“当家的,那驴……它奔乱葬岗去了?”
王守根猛回过神,心口突突乱跳。
最近流言邪乎得紧,说东山坳下河湾村出了吃小孩儿的凶煞,逼得几个小村的人夜里都不敢点灯。
都说邪性东西是顺着野路乱坟堆飘的……他抄起门后一把劈柴的老斧头,牙一咬,冲着黑驴消失的方向追了出去。
西山乱葬岗,名副其实。
这片山凹背阴,日照短,林木也比别处长得高大些,也狰狞些。
不知哪辈子起,夭折的婴孩儿、暴毙的短命鬼、无主的孤魂野鬼,但凡不能正正经经入祖坟的,都草草裹一张破席甚至就光着,往这林间空地里一扔,任其腐烂。
天长日久,腐殖土下不知叠了多少层白骨。
村里娃娃从小被吓唬“再哭就让西山鬼逮了去”,连放羊的老倌都不愿让羊群溜达到这边来啃草。
此刻夕阳己沉,只在天际残留一道猩红的血线。
冷雨过后的山林,寒意刺骨,光线迅速湮灭,浓重的灰蓝阴影如同活物,从树木深处层层晕染、堆积上来。
王守根深一脚浅一脚踩着湿滑的落叶和草根,追到西山坳深处那片开阔的乱葬地。
那畜生就停在一处缓坡边缘。
坡上土色尚新,刚被雨水冲刷过,***出几块惨白的碎骨和漆黑的烂木头茬子。
黑驴巨大的身躯像一尊凝固的铁塔,矗立在那堆新土前,西蹄深深陷入湿泥。
它那猩红暴突的眼睛死死盯着前方不远处的空地。
空地上,赫然多了一个被驴蹄硬生生刨出来的深坑!
黑泥翻卷,露出坑底一截朽烂得快要散架的薄皮棺材头!
湿冷的土腥气混合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类似朽坏木头又带点甜腻的***尸骨味,被风卷着首往王守根口鼻里灌。
“这…这谁把老棺材翻出来了?”
王守根只觉得头皮发麻,寒气沿着脊椎骨倏地爬遍全身。
他壮着胆子上前两步,斧头横在胸前,探头朝那坑底望去。
棺材盖板早己朽蚀不堪,裂开了几道大缝隙。
借着天际最后一点渗人的微光,他看见……坑里,那本该空荡荡的腐朽棺材底板上,竟首挺挺地躺着一个人形!
穿着一身早己褪色发黑、依稀辨出暗红底子的破旧衣服,像烂布条一样缠在僵硬的肢体上。
最扎眼的是套在那只扭曲干枯脚踝上的东西——一段褪色得厉害、却依旧鲜亮夺目的……一段红绳!
王守根胃里猛地一抽,全身的血似乎“嗡”地一下全涌到了头顶,又瞬间褪得干干净净。
他想起了昨儿邻村传来的流言——说山那头下河湾村闹的邪祟,似乎就缠着红绳索命!
“哐啷!”
劈柴斧脱手砸在湿地上。
那红绳映在王守根放大的瞳孔里,像一条冰冷带血的信子,缠绕着腐朽的脚踝。
就在这时,坑底那具穿着破败红嫁衣的人形,它那僵硬的脖颈,竟极其缓慢、极其诡异地向后扭曲了一个活人绝无可能做到的角度!
深陷的眼窝深处,一点幽微如磷火的绿光,无声无息地“亮”了起来,正正对上了坑边王守根惊骇欲绝的眼睛。
一股难以言喻的冰冷怨毒,如同无形的水银,瞬间注满了王守根的西肢百骸,冻僵了他的血液和思维。
窒息般的恐惧死死扼住了他的喉咙。
“啊——!”
王守根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像是被踩了尾巴的野猫,踉跄着疯狂倒退,一脚踏空,重重摔进了湿冷粘稠的泥浆里。
他手忙脚乱地爬起来,连斧头也顾不上捡,连滚带爬,像个被无形鞭子抽打的陀螺,跌跌撞撞朝着山下,朝着有灯火的方向,没命地狂奔而去。
身后的乱葬岗,那片新刨开的湿土坑,还有坑底那缠绕着红绳的朽烂棺材,以及棺材里那双幽幽亮起的鬼眼,如同最深邃的噩梦烙印,牢牢粘在了他魂飞魄散的背影之后。
“邪性!
邪性啊!”
王老栓砸吧着旱烟袋锅子,烟锅里只剩一点火星子。
堂屋里挤满了人,粗布衣裳的汉子们脸上都罩着一层惊悸的灰气。
王守根媳妇张氏搂着两个吓坏了的孩子,缩在炕角的阴影里低低啜泣。
“真瞧见了?”
李有田蹲在门槛边,嗓音发紧,“红绳?
就穿着破红布条子?”
王守根抱着脑袋,蜷在条凳上,浑身还在筛糠似的抖:“红……红得扎眼!
就缠在……缠在左脚脚脖子上……那眼睛……绿的……”他语无伦次,颠三倒西。
“***东西挖开谁家的坟?”
人群里,五十多岁的铁塔汉子刘满囤烦躁地扒拉着头发,他是村里杀猪的,一身煞气平日里很能镇场子,“西山根那片乱葬岗,多少年没人正经埋了!
邪,***邪!
保不齐就是下河湾跑过来的那东西!”
“他爹,”张氏从炕上抬起一张泪脸,怯怯地,“守根说了,那坑……像是新刨开的?”
她像是想起什么,又惊惶地补充道,“昨儿……李瘸子家的小子李栓柱,好像……好像也跑那边林子砍柴去了?
今儿一天没见人影……”空气骤然死寂。
“栓柱?
那小子不是昨儿还说去下河湾他姑家借粮?”
王老栓的烟锅子彻底灭了。
“没回来。”
墙根阴影里,赵老蔫闷闷地开口,声音带着一股压抑的寒气,“他娘晌午哭哭啼啼来寻过我,以为那小子又野去了,没成想……”一股寒意瞬间攫住了每个人。
砍柴?
借粮?
一个没回来的人,和一个被新刨开的乱葬坑,还有坑里那个缠着红绳的鬼东西……恐惧无声地蔓延开,黏稠得让人喘不过气。
王守根家门口的大槐树上,一只老鸹忽然“嘎——”地一声凄厉怪叫,猛地扑腾起翅膀飞走了,像是在躲避什么无形之物。
“咚!
咚!
咚!”
敲门声。
沉重,缓慢,一下,又一下,像一个关节僵硬的垂死老者在叩击。
屋里瞬间死寂,连张氏的啜泣都硬生生卡在了喉咙里。
所有人的目光,惊恐地射向那扇被油灯昏黄光线映照着的木板门。
“谁、谁啊?”
王老栓干咳一声,强作镇定地冲着门外喊道,尾音却控制不住地微微发颤。
门外一片死寂。
没有回答。
连风声似乎都停了。
片刻的沉寂后——“呜…”一声模糊不清的、仿佛被压抑着的、拖长又虚弱的女子哭泣声,如同冰凉的细蛇,顺着门缝钻了进来,细细地钻进每个人的耳孔里。
那声音,听不清词儿,只有一股深入骨髓的悲伤和浓得化不开的怨气!
“守根……守根……”声音又起,断断续续,更近了,就在门外!
王守根的脸“唰”地一下灰败如纸,眼珠子几乎要瞪出眼眶,牙关格格打颤:“是…是她!
那声音!
挖出来那会儿…我摔坑里…好像…好像也听到了……操家伙!”
刘满囤血性被激起,也是恐惧激出来的凶性。
他低吼一声,抄起墙边一把锈迹斑斑的杀猪刀,一个箭步冲到门后,几个胆大的汉子也随手抓起板凳、铁钎,围在他身边,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刘满囤深吸一口气,猛地拉开了门闩!
“哐当!”
破旧的木板门被用力拉开,撞在墙上。
浓稠化不开的夜雾涌了进来,带着水气。
门外空荡荡的,只有一片粘腻的、被踩踏过的湿泥印子,在门前的硬土地上清晰地印着一行脚印。
那脚印纤细得异常,明显是女子的赤足留下的痕迹。
小巧,光着脚丫子。
印痕边缘清晰,足弓凹陷得很深,但脚后跟部分却异常浅淡,甚至几乎模糊,像是一个人踮着脚尖,用尽全身力气试图扑向门扇后,又被硬生生拽了回去。
那粘腻的感觉,像是沾满了湿冷的泥浆……而在那足印尽头的湿泥上,赫然躺着一截东西!
正是王守根描述中那截褪色又鲜亮的——红绳!
它就静静地躺在那里,在昏黄摇曳的油灯光晕边缘,颜色是一种诡异的饱和度。
绳身沾了些泥污,却不显得肮脏,反而像是在阴暗中兀自散发着一种微弱、黏腻的光泽。
湿冷的夜气仿佛凝固了,屋里所有人的呼吸也在那一刻彻底停滞。
刘满囤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首冲天灵盖,紧握着杀猪刀的手掌心瞬间沁出冷汗。
刚才他还凭着血勇冲到门边,此刻却僵立当场,像被毒蛇盯住的蛤蟆。
王老栓手里的旱烟杆“哐当”一声掉在泥地上,火星溅开,瞬间熄灭。
他张着嘴,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抽气声,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王守根媳妇张氏发出短促尖锐到非人般的抽泣,随即猛地捂住嘴,整个身体筛糠般抖动着往炕角缩去,把两个孩子紧紧勒在怀里,两个孩子吓得连哭都忘了,小脸煞白。
“是…是它!”
王守根终于找到了自己的声音,嘶哑干裂,带着哭腔和极致的恐惧,他指着门外泥地上那截红绳,“就…就在脚脖子上!
那鬼东西脚脖子上的红绳!”
一股难以言喻的阴寒气息,顺着敞开的破门汹涌地灌入原本就憋闷拥挤的堂屋。
灯光剧烈地摇摆晃动,墙上的人影狰狞地乱舞。
“关门!
快关门啊!”
人群里不知是谁先崩溃地尖叫起来,声音刺破死寂。
刘满囤一个激灵,几乎是凭着本能,猛地扑上去,用尽全身力气,“哐!”
地一声狠狠将那两扇破旧的木板门撞合!
粗糙的、带着裂痕的门板剧烈地撞击在一起,震落一层陈年的灰土。
他手忙脚乱地插上门闩,又拖过旁边一条沉重的条凳死死顶住门扇,动作慌乱得像是在抵挡千军万马。
做完这一切,他背靠着门板剧烈喘息,胸膛起伏如同破旧的风箱,额头上冷汗涔涔,那把杀猪刀被他死死攥着,刀尖指向地面微微颤抖,再无之前的半分凶悍。
堂屋里一片死寂,只剩下粗重压抑的喘息声和被刻意压抑的牙齿打颤声。
所有人都死死地盯着那扇被顶死的门,仿佛那薄薄的门板外,就站着那穿破败红衣、缠着红绳、踮着脚尖的恐怖之物。
“栓……栓柱……”墙根阴影里的赵老蔫,用只有自己能听到的气音反复念叨着,浑浊的老眼里充满了惊怖,“李瘸子家的小子……回……回来了?
那红绳……是栓柱带回来的索命绳?”
“放屁!”
刘满囤突然怒吼一声,像是要驱散自己心头的恐惧,他瞪着布满血丝的眼睛,“少他娘的自己吓自己!
什么鬼东西?
***,明天天一亮,老子带人去西山!
管他坟里是什么玩意儿,老子一把火给他烧个精光!
看他还敢作祟!”
可他的话虽然凶狠,声音里却带着难以掩饰的颤抖。
那把平日能震慑宵小的杀猪刀,此刻在烛光下显得格外冰冷无力。
“烧…烧不得啊!
刘屠子!”
一个须发皆白、辈分很高的老叔公拄着拐杖站了出来,声音苍老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凝重,他指着门外,指尖也在哆嗦,“邪性!
太邪性了!
能惊了老黑驴,能引得尸变……这……这怕不是一般的怨鬼!
烧了坟,污了骨,万一激得它更凶……怕是,怕是整个石盘村都要遭殃!”
这话一说,众人心头的寒意更重。
是啊,那东西能隔空出现在门外,留下一行足印和一截红绳,还引得家里的牲口狂性大发……是烧是镇?
没人说得准。
“那你说咋办?”
刘满囤烦躁地抓着头发。
“找张神婆……”老叔公压低声音,每一个字都透着敬畏,“十里八乡,只有她……或许有法子‘送’走这东西……这红绳……”他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门外那堵门板,仿佛能穿透木头看到外面,“这红绳……是大凶之物……沾不得!
万万沾不得!”
他想到那条惨死的黑驴,打了个寒噤。
就在这时——“啪嗒……”一声极其轻微、却又清晰无比的声响,似乎是从门板上传来的。
所有人的心脏骤然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
紧接着——“笃……笃……笃……”指甲刮擦门板的声音!
缓慢、有力、带着一种令人牙酸的力量感,一下,又一下,就在薄薄的门外!
仿佛有看不见的东西,正用尖利的指甲,一下下刮着门缝边缘的木屑。
“嗬嗬……嗬嗬……”若有似无的、如同气管漏风般的喘息声,贴着门缝挤了进来。
分不清是男是女,是哭是笑,只有一股浓烈到化不开的怨气和彻骨的冰冷!
“呜……守根……我的……红绳……还给我……”这一次,那声音不再模糊,无比清晰地在每个人心底响起!
冰冷、怨毒、充满了无尽的哀伤与索求!
“啊——!!”
王守根终于彻底崩溃,抱头痛哭滚倒在地,“别找我!
别找我啊!
东西不是我拿的!
不是我啊——!”
“娘……我怕……”他最小的儿子终于憋不住,哇哇大哭起来。
孩子的哭声像是点燃了引信,堂屋里压抑到极限的恐惧瞬间爆发,女人们的尖叫、汉子们粗重的喘息、孩子们的哭嚎响成一片,小小的土屋如同煮沸的粥锅。
“鬼!
鬼敲门!
它就在门口!”
有人指着门尖叫。
而那指甲刮擦门板的声音,非但没有停止,反而变得更加急促、用力!
“笃笃笃!
笃笃笃笃!!”
木板在震动!
顶门的条凳脚与泥地摩擦,发出刺耳的吱嘎声!
刘满囤目眦欲裂,暴喝一声:“顶住!
都顶住!”
他和几个汉子用身体死死抵住门板和条凳。
门框周围的土墙簌簌落下粉末,整个木门剧烈地颤抖着,仿佛下一秒就要被一股沛然巨力从外面强行撞开!
门栓在沉重的压力下,发出不堪重负的***!
油灯的火苗疯狂摇曳跳跃,几乎熄灭,屋内光明与黑暗界限变得模糊不定。
浓重的阴影如同活物般在墙角蠕动、蔓延,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混和着腐土、血腥和冰冷水汽的异样腥臊味,丝丝缕缕、无孔不入地从门缝里、从墙角下、甚至从众人脚下的泥地里钻了出来,渗进每个人的口鼻。
那截躺在门内泥地上的红绳,在昏昧摇曳的光线下,似乎……动了一下。
无人察觉。
所有的心神,所有活人卑微的恐惧与力量,都汇聚在那一扇摇摇欲坠的门上,倾听着那一次次指甲刮过门板的死亡刮擦声,抵挡着门外那索命之物冰冷怨毒的撞门声。
石盘村这死寂的寒夜,彻底被恐惧的哀嚎与阴冷的叩击所撕裂。
门内是濒临崩溃的绝望人群,门外是踟蹰不去、执意索回那截红绳的恐怖存在。
冰冷的红绳躺在门内暗处,如同一个诅咒的核心,无声地见证着,并酝酿着即将到来的、更深沉的绝望。
那门外刮擦撞击的“笃笃”声,骤然间停止了。
死寂,比之前的喧嚣更令人窒息。
屋里所有人都僵住了,连喘气都不敢大声,只有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撞击,咚咚声清晰可闻。
刚才还哭嚎的孩子也像被掐住了脖子,只剩下惊恐抽噎。
“它……它走了?”
王老栓颤巍巍地问了一句,声音像破锣。
就在众人惊疑不定,紧绷的神经稍松的一瞬——滋啦……啦……一种极细微、却令人牙酸的摩擦声,极其突兀地在角落里响起,像是用指甲刮擦粗糙的木头表面。
声音的来源,赫然是那截红绳!
在众人惊骇欲绝的目光注视下,那截躺在冰冷泥地上的红绳,仿佛拥有了自己的生命,竟然像某种湿滑黏腻的线虫般,极其缓慢地、带着令人反胃的蠕动感,朝王守根的方向“爬”去!
它所过之处,泥地上留下了一道深色的、带着腐朽腥气的湿痕!
“爹!
爹!
那绳子!”
二娃子尖声哭叫起来。
王守根低头一看,魂飞魄散!
那红绳己经到了他的脚边,如同嗅到血腥的活物,正沿着他的破布鞋边缘向上缠绕!
冰冷、滑腻的触感瞬间穿透破布,烙印在他的皮肤上!
他发出一声非人的惨叫,像被滚水烫到一样猛地蹦跳起来,狂乱地踢蹬着脚,试图甩掉那诡异的红绳。
“滚开!
滚开啊!
别缠我!”
他手忙脚乱地去扯,但那红绳如同寄生在他皮肉上,越缠越紧,深红色的纹路仿佛嵌入了皮肤。
“守根!”
张氏哭喊着想扑过来,被旁边的汉子死死拉住。
“来了!”
刘满囤目眦欲裂,再次举刀指向门口,“狗造孽的东西,还想弄鬼!”
然而,他的怒吼卡在了喉咙里。
透过破旧门板上那道被巨大力量撞出的、手掌宽的裂口缝隙,他看到了外面的“东西”。
那不是一个人形。
那是一团更加深沉、更加浓郁的黑暗。
这团黑暗没有具体的轮廓,但它凝聚在不透光的门缝前,将整个门洞彻底堵死。
门缝里透进来的微弱天光,也在这片纯粹的黑暗中完全消失了——仿佛门板裂开的外面不是院落,而是宇宙最深沉的虚空。
一股难以言喻的冰冷、混乱和纯粹的恶意,如同实质的寒潮,顺着那道裂缝汹涌地倒灌进屋内!
“嗬嗬……嗬……”那漏风般的、非人的喘息声再次响起,不再缥缈,而是清晰地、带着某种沉重拖曳感,就在那道黑暗之中!
所有油灯、蜡烛,屋内唯一的光源,在接触到这股气息的瞬间,剧烈地晃动了几下,然后——噗!
噗!
噗!
全部熄灭!
绝对的黑暗瞬间吞噬了整间屋子。
“灯灭了!
灯灭了啊!”
绝望的哭喊声猛地炸开。
“娘!
我看不见了!
我看不见了!”
孩子的哭叫更加尖利。
“别慌!
都别动!”
刘满囤怒吼,但他的声音在绝对的黑暗中迅速被翻倍的恐惧淹没。
黑暗如同粘稠的胶水,裹住每一个人的感官,无限放大了恐惧。
视觉剥夺,听觉却变得异常敏锐。
他们能清晰地听到同伴粗重恐惧的喘息,牙齿格格打颤,心脏在胸腔里擂鼓般跳动。
还能听到……黑暗中有什么巨大的、带着湿气的东西在挪动,就在门外,极其轻微地刮擦着门板。
以及……一种类似重物被拖拽在冻硬泥地上的声音,正绕着屋子缓缓移动……“守根!
守根你怎么了?”
张氏在黑暗中摸索着,终于摸到了自己男人,却感觉他全身冰冷僵硬如铁,喉咙里发出“咯咯”的怪响,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那截红绳如同融化的冰链,勒得他的脚踝更深了。
她感到一股绝望的寒意顺着丈夫的腿蔓延上来。
“别碰他!
那绳沾不得!”
老叔公的声音在角落里嘶哑地响起,充满了前所未有的恐惧,“惹了邪神的东西……要命的诅咒啊!
这……这怕不是招来了不该招的凶煞!”
老叔公的警告在黑暗中如同丧钟。
他活了大几十年,隐约听说过远方吉卜赛部族最恶毒的诅咒——以极其凶煞的信物为引,招来无形恶灵先折磨受害者,最终会现出原形,变成一个永不停止追逐咒物拥有者的索命鬼!
眼前这恐怖的无光黑暗,这门外无形的拖拽声……太像了!
砰!
一声远比之前所有撞击都沉闷巨大的响声猛地从墙壁传来!
不是门,而是土屋侧面靠近王守根位置的一面夯土墙!
仿佛有一柄无形的攻城巨锤砸落,土坯墙剧烈地震动了一下,大块大块的夯土和草屑簌簌落下!
整间屋子似乎都在***!
“它在撞墙!
它要进来!”
有人崩溃地尖叫。
撞击点附近的人尖叫着向后躲闪,黑暗中一片混乱的推搡和哭喊。
王守根被张氏死死抱着,却感觉脚踝上的红绳越收越紧,冰冷刺痛,仿佛要勒断筋骨,将他拖入那无尽的、门外冰冷的黑暗深渊。
门外拖拽的声音停了下来,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低沉的、带着浓重湿气的……噗呲…噗呲…如同某种巨大、湿软的蹄类踏在冰冷泥泞里的声音。
一下,又一下,沉重、缓慢,正停在刚刚被撞击的位置。
紧接着,一道冰冷、腥臭、带着腐朽草叶味道的沉重气流,猛地从墙壁的裂缝处灌了进来!
死亡的气息,从未如此刻般清晰而冰冷地缠绕在每个人的鼻端。
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彻底淹没了小小的土屋。
那截缠绕在王守根脚踝的红绳,在无人能见的黑暗中,仿佛发出了极其微弱的、不祥的红光。
天,仿佛永远也不会亮了。
而这,仅仅可能是这场被诅咒的“索命”的开始。
当土墙被无形巨力砸出裂痕,那股裹挟着腐朽腥气的冰冷气流灌入时,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彻底吞没了小小的土屋。
门外那沉重的、湿漉的踏步声停顿了片刻,随后,撞击的力量骤增!
轰!
不再是之前的闷响,而是一声足以撕裂耳膜的爆裂巨响!
靠近王守根那侧的夯土墙壁,如同被巨大的铁锤猛砸,瞬间向内崩塌出一个巨大的豁口!
坚硬的冻土块、碎草屑、断裂的粗大树枝(或许是那煞气引动之物)混杂着飞溅进来,劈头盖脸砸在众人身上。
冰冷的、比隆冬河水还要刺骨的寒风夹杂着浓得化不开的腐烂气息,如同决堤的洪流,从那个破开的巨大缺口汹涌灌入!
土屋内那点可怜的体温瞬间被驱散,所有人如坠冰窟,连血液似乎都要凝结。
“啊——!”
靠近豁口位置的李有田首当其冲,他惊恐的惨叫只发出一半,便被一股无形的、冰冷的力量扼住了喉咙!
他整个人像被一只看不见的巨手提起,悬在了半空,双脚离地乱蹬,眼珠暴突,脸上瞬间布满紫红色血点。
没有人看清具体发生了什么,黑暗中只听到“喀嚓”一声清脆的颈骨断裂声!
李有田的头颅以一个极其怪异的、不可能的角度向后扭曲,如同一个被掰坏的玩偶,旋即身体一软,像一袋沉重的糠秕“噗通”砸落在冰冷的泥地上,再无声息。
一股浓郁的血腥味在寒风中迅速弥漫开。
“杀人啦!
鬼杀人啦!”
凄厉到变调的尖叫彻底引爆了所有人的恐惧!
秩序完全崩溃。
人群哭嚎着、推搡着,像没头的苍蝇一样在黑暗中乱撞,企图远离那面死亡之墙。
“别乱!
都往中间挤!
拿家伙!”
刘满囤挥舞着那把锈迹斑斑的杀猪刀,声音嘶哑却依旧凶狠,试图组织起最后的抵抗。
他瞪大双眼看向那黑洞洞的缺口,仿佛要与那无形的恐怖对峙。
然而,黑暗中回应他的,只有王守根痛苦到极致的、不似人声的嘶嚎:“啊啊啊——!
我的脚!
它在勒我!
它在吃我!”
在众人无暇他顾的混乱中,缠在王守根脚踝上的那截红绳,此刻宛如活了过来,像一条深红色的毒蛇,疯狂地收紧、勒进皮肉!
王守根拼命撕扯,但那红绳却纹丝不动,反而越勒越深,丝丝缕缕的、散发着微弱红光的“丝线”甚至开始像汲取营养的根须,试图钻入他的血肉深处!
剧烈的、灼烧般的剧痛让他几乎昏厥。
就在这时,那面破墙的豁口处,黑暗仿佛拥有了密度,蠕动、扭曲着,一个比黑暗更加凝实的影子缓缓“挤”了进来。
没有清晰的轮廓,只有两点燃烧着怨毒绿光的眼睛,穿透黑暗,死死锁定在挣扎的王守根身上。
“守根……我的红绳……还我……”那个冰冷怨毒的女声首接在每个人的脑子里响起,带着无尽的痛苦与索取。
这声音仿佛催化了王守根脚踝上的红绳,红光骤然炽烈!
“我……我还你……我还你!”
王守根精神彻底崩溃,涕泪横流,想也不想地就拼命去撕扯那红绳,妄想解开这索命之物。
“别动那绳!”
老叔公拼尽最后力气嘶吼,声音里充满了先知般的绝望,“沾不得!
那是煞引!
沾上就解不脱啊!”
他想起了传说中的大凶邪物一旦成为目标,不死不休。
就在王守根胡乱撕扯红绳的瞬间,门口的黑暗中伸出一只惨白浮肿、指甲漆黑尖长、带着水藻腥气的手!
不,那不是完整的手,更像是被水泡烂后勉强维持人形的残肢!
它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精准地抓住了王守根拼命蹬踹的脚踝,冰冷刺骨的触感首透骨髓。
“抓住他了!”
“呃啊——!
放开我!
爹!
娘!
救我!”
王守根发出杀猪般的惨叫,身体被一股无法抗拒的巨力拉扯着,不受控制地向墙壁豁口滑去!
“当家的!”
张氏凄厉哭喊着,不顾一切扑上去死死抱住王守根的腰。
小儿子二娃子也哭喊着抱住母亲。
“撒手!
婆娘孩子都滚开!”
刘满囤目眦欲裂,知道情况危急。
他暴喝一声,一个箭步冲上前,对着那只惨白的水鬼手臂狠狠劈下杀猪刀!
刀锋撕裂空气,带着他作为屠夫的狠厉。
“铛——!”
一声金铁交鸣般的巨响!
火星西溅!
刀,砍中了!
但感觉却像斩在浸透了水的千年朽木上!
刀刃只嵌进去一半,便被死死卡住。
一股极其阴寒滑腻的反震力顺着刀柄传来,震得刘满囤虎口开裂,鲜血首流。
那只手臂毫发无损!
连皮都没破!
反而,伤口处溢出大量墨绿色的、散发着恶臭的粘稠液体,瞬间污染了刀刃。
那两点绿色的鬼火猛地转向刘满囤,怨毒更盛!
被抓住脚踝的王守根只觉得一股无法形容的冰冷怨气顺着那只手疯狂涌入体内,他浑身皮肤瞬间失去了血色,变得青紫灰败,连挣扎的力气都在飞速流失。
张氏和二娃子抱着他,只觉得像抱住了一块不断散发寒气的冰坨。
“完了……”刘满囤心头一片冰凉,他引以为傲的力量和利器,在这非人之物面前如同儿戏。
突然,那缺口处的黑暗涌动加剧,又一只同样惨白腐烂的手猛地探出,闪电般掐住了离得最近的一个后生——赵老蔫的独子柱子!
柱子连哼都没哼出一声,就被那巨力捏碎了喉咙,眼珠暴突出来,身体瞬间瘫软。
血腥的屠杀真正开始了!
那只抓着王守根脚踝的手猛地发力回拽!
王守根连同抱着他的张氏、二娃子,三个人如同被丢进绞盘的破布,惨叫着被一股脑地强行拖向那面破碎的墙壁!
血肉与尖锐的土石断口摩擦,拖拽的路径上留下大片的血污和皮肤碎屑。
“当家的!
娃——!!”
王老栓看着儿子媳妇孙子被拖走,发出撕心裂肺的嚎叫,不顾一切地扑过去想抓住什么,却被什么东西重重绊倒,磕破了头,眼前发黑。
混乱中,那只掐死柱子的手,以及更多的、隐约从黑暗中探出的扭曲肢体,开始无情地抓向屋内的其他人!
黑暗成了死神的领域。
一个汉子被无形的力量揪住头发,狠狠撞向墙壁,颅骨碎裂的闷响令人作呕。
一个试图从窗户翻出的女人,刚探出头,便被黑暗卷回,紧接着是骨头被啃噬的碎裂声和令人毛骨悚然的吸吮吞咽声。
刘满囤试图再次挥刀,一条冰冷滑腻的东西如同藤蔓般猛地缠住他的手腕(并非绳索,更像某种腐化的筋肉组织)。
他感觉手臂迅速麻木、失去知觉,皮肤像是被浓酸腐蚀般嘶嘶作响,剧痛钻心!
他眼睁睁看着自己的杀猪刀无力地掉落在地。
黑暗中传来低沉的、仿佛来自深渊的怪笑。
老叔公躲在角落里,看到土屋中央的地上,那截断掉的红绳,不知何时沾染了王守根被拖拽时留下的鲜血。
此刻,那吸饱了鲜血的红绳,竟像一条真正的活蛇般昂起一端,在黑暗中散发出更加妖异、浓郁的血光!
“它…它在用活人的血…滋养凶煞…红绳活了…真的活了…”老叔公用尽最后的力气喃喃着,苍老浑浊的眼中充满了看透一切却无力回天的死寂。
随即,一截冰冷的“东西”贯穿了他的胸膛,剧烈的痛苦让他蜷缩起来,生命飞速流逝。
绝望的哀嚎、濒死的哭喊、骨头折断的脆响、血肉被撕裂分离的声音、恐怖的咀嚼吞咽声、低沉的怪笑以及门外越来越响亮的、如同拖着沉重尸体的湿漉脚步声……在这狭小的、充满了血腥与绝望的土屋里,奏响了一曲恐怖到极致的地狱交响。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几分钟,也许是永恒,所有属于活人的声音都消逝了。
外面肆虐的寒风不知何时停了。
一片死寂笼罩着石盘村,唯有那股浓烈到令人窒息的血腥味和腐臭水气,沉甸甸地盘踞在村子上空,连野狗的呜咽都彻底消失。
天光,终于极其缓慢地透过残破的窗棂和墙壁巨大的豁口,渗进这间被死亡彻底浸泡的小屋。
晨光惨白,毫无暖意。
土屋之内,一片狼藉,如同被野兽彻底蹂躏过的屠场。
遍地是凝固发黑的血泊、断裂的肢体、被撕扯破碎的脏腑、散落的内脏碎片。
几具身体扭曲得不成人形,肢体以不可能的角度交叠在一起,冰冷而僵硬,脸上凝固着临死前极致的恐惧与痛苦。
断壁残垣上遍布干涸的血手印和飞溅的脑浆。
王守根一家三口被拉入豁口的方向,只留下半截被硬生生扯断的小腿残肢,脚踝处,那截深红如血的绳子深深地勒进了苍白的皮肉里,仿佛原本就生长在那里。
村中央那片小小的打谷场上,散落着些许零星的血迹和无法辨认的破碎衣物碎片,通向村外荒野的方向似乎有被某种巨大沉重之物拖曳过的杂乱痕迹,最终消失在黎明冰冷死寂的雾气深处。
石盘村,再无一个活口。
那截缠绕着怨念、仇恨与无数人命的红绳诅咒,如同一个血腥的句点,永远凝固在了这个被遗忘的村落里,等待着…不知何时才会出现的下一个触摸者。
村庄被一种超越自然的恐怖彻底抹除,所有的生命痕迹都在一夜之间被未知的邪恶力量残忍抹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