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暮春。
会稽山阴的樵夫王二柱攥紧了腰间的柴刀,脚下的青石板路被连日春雨浸得发滑。
他抬头望了眼云雾缭绕的天姥峰,骂骂咧咧地踢开脚边一块松动的石头——若不是山下米行的陈掌柜催得紧,谁愿在这鬼天气进山砍柴?
转过一道山坳,忽见前方老槐树下坐着两个白衣老者,正对着一块青石棋盘凝神对弈。
石桌上摆着个豁口的粗瓷罐,飘出的茶香竟压过了山间的湿冷。
王二柱本是粗人,却被棋盘上纵横交错的棋子勾住了脚步。
那棋子非木非石,泛着温润的玉色,落子声轻如蝉翼,却似有千钧之力。
“左冲右突,不如釜底抽薪。”
左边老者拈起一枚白子,指尖悬在棋盘上空迟迟未落。
右边老者抚须而笑:“公输先生当年造云梯,可知有‘墨守’一说?”
王二柱听得入了迷,不知不觉蹲在树后看了三个时辰。
首到日头西斜,他猛地想起柴刀,低头一看——那柄用了五年的榆木斧柄,竟己朽得一碰就碎,刀刃上爬满了铜绿。
“坏了!”
他惊呼着起身,再回头时,槐树下空无一人,只有青石棋盘上留着一局残棋,黑子被围得水泄不通,却在角落藏着一枚孤零零的白子,如寒星坠夜。
三年后,绍兴府。
沈砚之抱着一摞书册穿过熙熙攘攘的市集,青布长衫被风吹得猎猎作响。
他是府学里最年轻的生员,却因痴迷棋艺屡误课业,连带着家境也败落下来——此刻怀里的书,一半是圣贤书,一半竟是棋谱。
“沈相公,又去棋摊?”
路边馄饨摊的张婆笑着打招呼,“今日柳先生在城隍庙摆了擂台,说是要寻个‘解棋人’。”
沈砚之脚步一顿。
柳先生是半年前搬来绍兴的怪人,独居在城西破庙,每日只在城隍庙前摆一张旧木桌,桌上放着半局棋,旁立木牌:“解此局者,赠《烂柯真谱》残卷。”
没人见过那棋谱,但传闻柳先生曾在一夜之间,让城隍庙前的百年老柏开花结果。
破庙的蛛网在月光下织成银帘,柳先生背对着门坐在蒲团上,白发如瀑垂落。
他面前的矮几上,正是王二柱当年所见的那局残棋。
“坐。”
柳先生声音沙哑,像两块石头在摩擦。
沈砚之屏息坐下,目光瞬间被棋盘攫住。
黑子如乌云盖顶,白子似困兽犹斗,唯有右下角那枚孤子,透着一股置之死地而后生的诡谲。
他捻起一枚棋子,指尖刚触到木质棋罐,便觉一股寒气顺着经脉游走,眼前竟浮现出幻象——滔天洪水之中,无数百姓攀着浮木挣扎,而云端有两位仙人对弈,每落一子,便有一道闪电劈入水中,卷起更高的浪涛。
“此局名‘滔天’,”柳先生缓缓开口,“百年前有樵夫观棋烂柯,百年后有书生入局渡劫。
沈相公,你可知白子如何破局?”
沈砚之浑身冷汗,猛地回神。
他看着那枚孤子,忽然想起《棋经》里的一句话:“善战者,求之于势,不责于人。”
他颤抖着手,将一枚白子落在黑子包围圈的缝隙处,恰如当年王二柱所见的那枚寒星。
“啪嗒。”
棋子落定的瞬间,整座破庙突然剧烈摇晃,墙角的蛛网簌簌掉落,露出墙面上模糊的壁画——画上正是两位仙人对弈,而树下蹲着个砍柴人,斧柄己烂。
柳先生猛地抬头,浑浊的眼睛里爆发出精光:“你……见过这棋局?”
沈砚之茫然摇头。
他只觉脑中一阵剧痛,无数棋谱、星图、山川脉络如潮水般涌入,最后定格成一行字:“庚辰年,天姥峰,斧柯烂,棋局开。”
“找到了……”柳先生喃喃自语,忽然起身,破庙的木门无风自开,门外站着个身着皂衣的捕快,腰悬长刀,刀柄上刻着“土地”二字。
“柳先生,人间百年己到,”捕快拱手道,“地府催您回去复命了。”
柳先生苦笑一声,将桌上的棋谱推给沈砚之:“此谱送你。
记住,若遇穿青衣、持烂斧者,切记问他‘棋局可还未终’。”
话音未落,他的身影便化作点点荧光,融入月色之中。
沈砚之翻开棋谱,第一页赫然印着三个朱字:《烂柯缘》。
而在他看不见的角落,那枚被他落下的白子,正缓缓渗出一滴血珠,在棋盘上晕开,如红梅绽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