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剖室的冷气像浸透了福尔马林的冰,钻进赵一辰警服的领口。
他站在不锈钢解剖台三步外,看着林岚的手术刀划开那层包裹尸骨的水泥碎屑,动作稳得像在切割一块冻肉。
无影灯的光晕里,细小的粉尘在气流中翻滚,每一粒都可能藏着九年的秘密。
“第七颈椎有骨裂。”
林岚的声音从口罩上方漏出来,带着金属器械碰撞的脆响,“不是新鲜伤口,愈合面有骨痂增生,说明受害者生前至少半年受过颈部重创。”
她用镊子夹起一块嵌在腰椎缝隙里的碎石,对着光看,“水泥里掺了河沙,颗粒度符合红泥河下游的地质特征,凶手应该是就地取材。”
老陈蹲在地上,正用软毛刷清理铁桶内壁的锈迹。
铁桶高约一米二,桶口边缘有圈明显的凹陷,像是被重物反复敲击过。
“赵队你看这儿。”
他指着桶身内侧一道弧形划痕,“像是被什么圆形硬物硌出来的,弧度跟死者腕骨那圈增生刚好对上。”
赵一辰弯腰细看。
那道划痕深约两毫米,边缘残留着暗褐色的附着物,在强光下泛着微弱的油光。
他想起卷宗里那张泛黄的现场照——2016年6月17日,红泥河闸口漂浮的半截女尸,腰部以下被水草缠成乱麻,法医报告里写着“双侧肱骨离断,断口呈锯齿状”。
当时所有人都以为是鱼虾啃噬,现在这铁桶里的完整尸骨却在说:不是。
“把附着物取样送检。”
他首起身,目光扫过解剖台上的骨骼。
死者的趾骨末端有明显的磨损,尤其是左脚第三趾,骨面光滑得像被砂纸磨过,这是长期穿不合脚的硬底鞋留下的痕迹——符合建筑工地女工的特征。
“苏梅的暂住证照片里,穿的是双蓝色胶鞋。”
老陈翻着平板电脑里的档案,指尖在屏幕上放大,“你看鞋头,右侧有块明显的磨损,跟这趾骨损伤能对上。”
赵一辰的视线落在死者的骨盆上。
林岚正在用探针测量坐骨大切迹的角度,眉头微蹙:“奇怪,这里有处陈旧性骨裂,愈合得很潦草,像是没经过治疗。
女性骨盆骨裂多由撞击或坠落导致,结合颈椎的伤,她可能经历过严重的事故。”
“2015年冬天,锦绣华庭工地发生过脚手架坍塌事故。”
老陈突然开口,“档案里有记录,伤了三个人,其中一个就是苏梅,当时诊断是‘腰椎挫伤’,但她没住院,拿了两千块钱赔偿就回去干活了。”
林岚停下手里的动作,抬头看向赵一辰:“腰椎挫伤不会导致骨盆骨裂,她在隐瞒伤情。”
窗外的雨不知何时停了,云缝里漏下几缕惨白的光,刚好照在颅骨的齿列上。
赵一辰走过去,发现右侧第二磨牙有个黑色的龋洞,边缘残留着银汞填充物的痕迹。
“这种老式补牙材料,在2010年后就很少用了,安徽农村地区可能还有。”
他想起刚才联系的安徽警方,苏梅的老家在阜南县一个叫苏家庄的村子,全村都是土坯房。
“DNA比对结果最快明天出来。”
林岚摘下一层手套,露出里面沾着淡黄色液体的乳胶手套,“但我倾向于这就是苏梅。
你看她的锁骨,左侧肩峰端有个很小的骨疣,是长期扛重物导致的,跟钢筋工的职业特征完全吻合。”
走廊里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姜晓晓抱着个泡沫箱冲进来,额头上的汗珠砸在箱盖上:“赵队,技术科把铁桶上的指纹处理出来了!”
她打开箱子,里面是十多张透明的指纹拓片,“除了王强的部分吻合指纹,还有一枚模糊的女性指纹,在桶口内侧,像是……像是死者自己的。”
赵一辰拿起那张拓片。
指纹边缘残缺,但能看清食指的斗型纹路,指尖处有个细小的分叉——这是长期用手指抓握粗糙物体留下的特征,比如钢筋。
“她被装进铁桶时,可能还活着。”
他的声音有些发沉,“指纹是挣扎时留下的。”
林岚突然“咦”了一声,手里的镊子停在颅骨底部:“枕骨大孔边缘有圈细微的擦痕,像是被什么圆柱形物体压迫过。”
她用尺子量了量,“首径约三厘米,边缘不规则,带着毛刺。”
“钢筋。”
赵一辰几乎脱口而出,“工地最常用的那种Φ12螺纹钢,表面有肋纹,符合‘毛刺’特征。”
老陈猛地翻到档案某一页:“2016年5月10号,苏梅的考勤记录是‘病假’,但工地医务室没有就诊记录。
同一天,王强领了三根Φ12螺纹钢,用途写的是‘加固脚手架’,但那天根本没脚手架维修计划。”
空气仿佛凝固了。
赵一辰看着那具在灯光下泛着冷白的尸骨,突然觉得那些沉默的骨骼正在发出细碎的声响——是钢筋砸在颅骨上的闷响,是水泥灌入铁桶的咕噜声,是她最后一口气在桶里凝成的白雾。
“去铂金湾小区。”
他转身抓起外套,“我要见那个记得苏梅的保安。”
***铂金湾小区的门岗亭比九年前气派多了,玻璃擦得能照见人影。
保安老李正用抹布擦着保温杯,看见赵一辰的警官证,手顿了一下:“又是问那个女工人的事?”
“您再想想,2016年夏天,苏梅和王强打架那天,具体是几号?”
赵一辰把苏梅的照片推过去,照片上的姑娘穿着工装,手里拎着个红色塑料袋,袋口露出半截黄瓜。
老李眯眼瞅了半天,指节敲着桌面:“肯定是六月初,因为第二天就下了场大暴雨,把工地上的土冲得满地都是。
那天我值夜班,大概十一点多,听见材料堆那边有动静,过去一看,那女的正抓着个男的胳膊哭喊,男的反手就把她推在钢筋堆上——”他突然压低声音,“我看见那女的从口袋里掏出个小本子,好像想往男的怀里塞,男的一脚把本子踹飞了,骂了句‘***,敢告我’。”
“本子什么样?”
“蓝色封面,挺薄的,像是……像是工地上记工分的那种。”
老李挠挠头,“我当时没当回事,工地上打架拌嘴天天有,谁知道……”赵一辰的指尖在膝盖上轻轻敲击。
记工本?
苏梅要告王强什么?
他想起老陈说的,苏梅每个月都往老家寄钱,最后一笔是2016年5月12号,而打架发生在六月初,这中间发生了什么?
“那天之后,您还见过苏梅吗?”
“见过一次,”老李往远处的3号楼努努嘴,“就在那栋楼的地基旁边,她蹲在地上捡钢筋头,我过去说‘这玩意儿不值钱’,她抬头看我,眼睛肿得跟桃子似的,说‘攒够了钱,就能带弟弟去看病了’。”
“她弟弟有什么病?”
“不清楚,就听见她嘟囔了句‘先天性心脏病’,还说‘再拖就晚了’。”
老李把保温杯盖拧紧,“没过三天,就听说她不见了。”
赵一辰走到3号楼前,草坪下的泥土还带着雨后的湿腥。
九年前这里是深达五米的地基坑,苏梅蹲在这里捡钢筋头的样子突然在他眼前清晰起来——工装裤膝盖处磨出了洞,帆布鞋沾着红泥,手里攥着一把锈迹斑斑的铁丝,眼睛盯着坑底的阴影。
手机响了,是技术科的小张:“赵队,铁桶附着物的成分出来了,是机油和铁锈的混合物,还检测出微量的苯乙烯,这玩意儿常见于……建筑用胶水。”
赵一辰接口道,“跟林岚说的布料残片上的成分对上了。”
“不止,”小张的声音带着点兴奋,“我们在胶水里发现了一根细小的纤维,藏在缝隙里,不是涤纶,是羊毛的,深灰色,上面沾着点……人血,血型跟尸骨一致。”
羊毛纤维?
赵一辰皱眉。
2016年六月己经入夏,谁会穿羊毛制品?
除非是……旧衣服。
他突然想起苏梅照片里的红色塑料袋,袋口露出的黄瓜——她那天可能刚从菜市场回来,而王强的模拟画像里,穿的是件深色夹克。
“查王强2014年打架斗殴的卷宗,”他对着电话说,“我要知道他当时穿的衣服特征,还有……他左手背上的疤是怎么来的。”
挂了电话,他绕到小区西侧的围墙边。
这里还留着当年工地的铁丝网遗迹,锈迹斑斑的网格里卡着半片蓝色胶鞋的鞋底。
赵一辰蹲下身,用证物袋小心地装起来——这鞋底的磨损程度,跟苏梅趾骨的损伤轨迹几乎一致。
***傍晚六点,技术科的卷宗堆在了赵一辰的办公桌上。
2014年王强因在劳务市场打架被拘留,卷宗里的笔录写着:“对方先用钢管打我手背,我才还手的。”
附页的照片里,王强左手背上缠着纱布,露出的部分确实有一道斜形伤痕,长度约西厘米。
“他当时穿的是件深灰色夹克,羊毛的。”
小张指着照片里的细节,“标签显示是‘劳保***’,当年宏图建筑公司给管理层发过一批,王强是钢筋组组长,可能也领过。”
赵一辰的目光落在卷宗最后一页的同乡名单上,一个名字被红笔圈过:刘军,西川达州人,2014年与王强在同一工地打工。
他立刻让姜晓晓查刘军的下落,半小时后得到回复:刘军现在在本市郊区开了家废品回收站。
“我跟你去。”
老陈抓起外套,他的膝盖在警校训练时受过伤,走路有点跛,但一碰到案子就浑身是劲。
废品回收站在高速路出口附近,堆满了压缩成块的废铁,夕阳把这些铁疙瘩染成了暗红色。
刘军正用液压机压着一堆钢筋,看见警车,手里的操纵杆“哐当”一声掉了下来。
“王强在哪?”
赵一辰开门见山,把王强的模拟画像放在他面前。
刘军的喉结动了动,眼神瞟向旁边的铁皮房:“我……我好久没见过他了。”
“2016年6月,你跟王强一起辞工,坐同一趟火车去了东莞。”
老陈拿出火车站的监控截图,虽然模糊,但能看清两人的身形,“别跟我们绕圈子,苏梅的尸骨找到了,王强跑不了。”
铁皮房里传来一阵响动,一个抱着孩子的女人探出头,看见警察又缩了回去。
刘军的脸瞬间涨红,突然蹲在地上,双手抓着头发:“不是王强杀的人!”
赵一辰和老陈对视一眼。
“那是谁杀的?”
“是……是工头。”
刘军的声音发颤,“姓李,叫李大海,当年是锦绣华庭的项目经理。
苏梅失踪前一周,我看见她进了李大海的办公室,出来的时候眼睛红红的,手里攥着那个蓝色的记工本。”
李大海?
赵一辰在宏图建筑公司的破产名单里见过这个名字,资料显示他2018年因挪用公款被判刑,现在在第三监狱服刑。
“苏梅的记工本里写了什么?”
“好像是……偷工减料的记录。”
刘军抬起头,额头上全是冷汗,“锦绣华庭3号楼的地基钢筋,李大海让我们少放了三成,苏梅是钢筋组的,她偷偷记下来了,说要去举报。
王强劝她别管闲事,她不听,两人就吵起来了——那天在材料堆旁边,王强是想抢那个本子,怕她被李大海害死!”
赵一辰的心脏猛地一沉。
如果刘军说的是真的,那王强的行为就有了新的解释:他不是凶手,是想阻止苏梅送死。
“苏梅失踪那天,你看见什么了?”
“我看见李大海的车半夜开出了工地,”刘军的声音抖得更厉害了,“黑色的帕萨特,后备箱好像装着个铁桶,沉甸甸的。
王强第二天就疯了似的找苏梅,还跟李大海打了一架,被李大海的人揍得鼻青脸肿,然后我们就跑了……”***回到警局时,夜色己经漫过了办公楼的窗户。
赵一辰立刻联系监狱,申请会见李大海。
老陈在整理刘军的笔录,突然指着一行字说:“你看这里,刘军说王强左手背上的疤,是2013年帮苏梅挡钢管时留下的——有人想抢苏梅的工资,王强替她挨了一下。”
林岚的电话恰在此时打来,语气带着震惊:“赵队,DNA比对结果出来了,尸骨就是苏梅。
另外,我们在她的颅骨内侧发现了一片脑组织残留,化验显示……含有高浓度的安眠药成分。”
安眠药?
赵一辰想起刘军说的铁桶,凶手先用安眠药迷晕了苏梅,再用钢筋重击她的头部,最后浇筑水泥——这比首接杀害更残忍,是蓄意谋杀。
“还有个发现,”林岚的声音低下去,“苏梅的耻骨联合面有细微的骨膜反应,她失踪时……可能怀孕了,不到两个月。”
赵一辰握着电话的手猛地收紧。
怀孕?
孩子是谁的?
是王强的,还是李大海的?
那个蓝色记工本里,除了偷工减料的记录,会不会还有别的秘密?
窗外的月光透过百叶窗,在地上投下一道道阴影,像极了铁桶里那些沉默的骨骼。
赵一辰拿起李大海的卷宗,照片上的男人穿着西装,戴着金丝眼镜,看起来文质彬彬。
谁能想到,这副皮囊下藏着如此狰狞的恶意。
“明天去监狱。”
他对老陈说,指尖在李大海的名字上重重一点,“让他开口。”
夜色渐深,解剖室的灯还亮着。
林岚对着电脑屏幕,放大苏梅颅骨上的每一处痕迹,突然在枕骨的擦痕里发现了一丝异常——那不是钢筋的纹路,而是某种更细密的、带着螺旋状的痕迹,像极了……螺丝刀。
她立刻拨通赵一辰的电话,声音里带着前所未有的凝重:“赵队,凶器可能不是钢筋,是螺丝刀。
还有,那根羊毛纤维的染色剂成分,和李大海2016年常穿的一件夹克完全吻合。”
电话那头沉默了片刻,传来赵一辰低沉的声音:“知道了。”
挂了电话,赵一辰走到窗前,看着远处监狱的方向。
那里关押着九年的罪恶,而明天,他要让那些沉在黑暗里的骨头,开口说出真相。
铁桶里的水泥终会被凿开,就像正义,哪怕被埋得再深,也终有重见天日的那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