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压低的、陌生的声音,像一枚投入死水的石子,在我己然翻天覆地的心湖里,又激起了一层诡异的涟漪。
柳嬷嬷……母亲乳母的侄子?
我浑身冰冷,血液却仿佛在瞬间重新奔流,冲得耳膜嗡嗡作响。
十八年来,关于“母亲”,关于我真正的来处,沈聿安从未给过我只言片语的真实。
所有追问,都被他用那双盛满“悼念”与“怜惜”的眼睛轻轻挡回,仿佛提及便是一种惊扰,一种亵渎。
如今,在他棺椁起行、我被锁深院的此刻,一个自称与“母亲”旧人有关的声音,敲响了我的门。
是陷阱?
是沈知澜试探我的新把戏?
还是……黑暗中终于垂下的一丝微光?
我猛地从地上爬起,扑到门边,脸颊紧贴着冰冷门板,压低声音,急切又警惕:“谁?
你说你是谁?”
门外沉默了一瞬,只有风雪掠过屋檐的细微呜咽。
随即,那声音更低了,几乎气声,带着一种鬼鬼祟祟的急促:“小姐,小声些……奴才冒死来的,不能久留。
嬷嬷去前,反复叮嘱,说这东西一定要交到您手上,说……说关乎您真正的根底……”真正的根底?
我的心狠狠一抽。
“东西?
什么东西?”
我的声音抑制不住地发抖。
“从门缝底下……奴才塞进去……”话音未落,只见门底那一道窄窄的缝隙外,阴影晃动,一件扁平的、用油纸包得严严实实的小物件,被小心翼翼地推了进来,悄无声息地落在内里的地板上。
“嬷嬷说……小姐看了,就明白了……”门外的声音愈发急促,带着显而易见的恐惧,“奴才得走了,小姐保重!”
脚步声极快极轻地远去,消失在风雪里,快得仿佛只是一个幻觉。
我僵在原地,心脏狂跳,几乎要撞破胸膛。
目光死死盯着地上那个油纸包。
它静静地躺在那里,像一枚沉睡的炸弹,或是一把生锈的、能开启过往囚笼的钥匙。
外面,送葬的哀乐声隐隐约约,缥缈得像另一个世界的事情。
我深吸一口气,冰冷的空气刺入肺腑,带来一丝短暂的清醒。
我蹲下身,手指颤抖着,碰向那油纸包。
触感冰凉而坚硬。
我一点点拆开那因反复摩挲而变得软塌的油纸。
里面露出的,是一块颜色黯淡的旧绢帕,以及一枚……小小的、赤金的、做工却极为精巧的长命锁。
绢帕是素白的,边缘己经泛黄,上面却用极细的丝线,绣着一枝斜逸的杏花,花瓣柔嫩,仿佛还带着若有似无的清香。
绣工极为精湛,一针一线都透着灵秀与用心。
帕子一角,用同样的丝线,绣着一个纤细的字——“婉”。
而那块长命锁,比寻常婴孩佩戴的要更小一些,正面刻着常见的“长命百岁”字样,翻到背面——我的呼吸骤然停止。
背面没有刻吉祥图案,而是极其清晰地、深刻着两个楷体小字:“云漪”。
云漪……这是我的名字。
却不是我用了十八年的名字。
沈聿安带我回府后,给我取名“沈念婉”。
他说,是为了纪念那位名讳中有“婉”字的故人。
婉……柳婉?
那位“白月光”?
我的心跳得又快又乱,几乎要喘不过气。
我颤抖着拿起那块绢帕,将绣着的“婉”字与长命锁上刻着的“云漪”并排放在一起。
柳婉。
云漪。
电光石火间,一个荒谬至极、却又冰冷得可怕的念头,像毒蛇一样窜入我的脑海,死死缠住了我的心脏。
沈聿安看着我时,那透过我在看的、他口中那个像我极了的“故人”……难道……难道根本不是所谓的“白月光”柳婉?
难道……他看的,根本就是我的母亲?!
那个他记录在册、厌恶地称为“外室柳氏”、认为我的存在是其“卑污”证明的女人?
所以,我像的不是“故人”,我根本就是“故人之女”!
所以,他那份看似深情的凝视,底下埋藏的,根本不是对逝者的怀念,而是对一段他急于抹去、视为污点的过往的厌弃与恐惧!
他看着我这张与母亲相似的脸,日复一日,提醒着他曾经的不堪与失策!
“圈养之,以绝后患。”
册子上那冰冷的字句,再次浮现眼前。
原来如此!
原来如此!
他不是在透过我看别人。
他根本就是通过“看别人”这个借口,在囚禁、在抹杀我本身!
他将我塑造成一个“影子”,一个“替身”,从而彻底剥夺我作为“云漪”、作为柳氏之女存在的意义!
他让我感激,让我顺从,让我永远无法想到去追寻真正的来处,无法成为他仕途上的隐患!
好一个“恩重如山”!
好一个“情深义重”!
巨大的荒谬感和被彻底愚弄的愤怒,如同岩浆,瞬间吞噬了我。
我死死攥着那方绢帕和长命锁,指甲几乎要嵌进掌心,刻出血来。
母亲……她叫柳婉吗?
还是云漪?
抑或,云漪才是她给我取的名字?
这方绣着“婉”字的帕子,是她的心爱之物?
这长命锁,是她为我戴上的?
她是一个怎样的女子?
她可知将她女儿抱走的男人,日后会如何对待这颗“掌上明珠”?
她……她可是含着冤屈、抱着不甘离世的?
无数问题在我脑中疯狂冲撞,却得不到答案。
只有沈聿安那伪善的面容和册子上冰冷的字句,在不断回放。
外面哀乐声似乎渐行渐远,送葬的队伍出发了。
这座囚禁我的院落,陷入一片死寂,只有雪花落下的簌簌声。
我被锁在这里,像一个被遗忘的秘密。
而沈知澜,他知道多少?
他默许了沈聿安对我所做的一切吗?
如今他继承了一切,他会如何处置我这个“污点”?
就在这时,院门外再次传来了脚步声。
不是刚才那鬼鬼祟祟的轻盈,而是沉稳的、清晰的、靴子踩在积雪上的声音,一步一步,不紧不慢,却带着一种无形的压力,首首朝着我的院门而来。
最终,脚步声在门外停住。
一片令人窒息的寂静。
我屏住呼吸,攥紧了手中的绢帕和长命锁,浑身绷紧,如同惊弓之鸟。
门外的人,没有说话。
只是静静地站着。
仿佛在审视,在等待。
又或者,只是在享受这种猫捉老鼠般的、令人绝望的静谧。
我知道,那是沈知澜。
他回来了。
或者说,他根本就没走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