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影子，活了

灯光照在我的脸上。我抬起手，手掌挡住光线。墙上，一个黑色的轮廓重复我的动作。

我放下手。墙上的轮廓也放下手。三十年来，天天如此。我叫周明，一个普通人。工作，

吃饭，睡觉。我的生活是一条直线，从起点滑向终点。今晚有些不同。我坐在书桌前，

拿起水杯。水杯是玻璃材质，里面有半杯水。我喝了一口。喉结滚动。我放下水杯。

杯子和桌面碰撞，发出一声响。我看向墙壁。墙上的影子没有动。

它保持着我拿起水杯前的坐姿。我的心脏停了一拍。我慢慢站起来。我的身体离开椅子。

椅子因为受力改变而发出吱嘎声。我看着墙。影子坐在那里，一动不动。

它不再是墙上的一个平面。它有了厚度。黑色从墙面渗出，像墨水滴入清水。

一个轮廓在地面上凝聚成形。那是一个人形。一个和我身高体型完全一样的人形。

它通体漆黑，没有五官，只有一个模糊的、人的形状。它从地上站起来。

动作和我刚才起身的动作一模一样，只是慢了半拍。它站在我的对面，

站在房间的灯光无法完全照亮的区域。房间里很安静。我能听到自己心脏跳动的声音，一下，

又一下。我能听到血液流过耳膜的声音，像潮水。它“开口”了。没有嘴唇的开合，

声音直接出现在我的脑子里。“我当了你三十年影子。”那声音是我的，却没有任何情绪。

像一台机器在念稿。“够了。”它朝我走了一步。它的脚踩在地板上，没有声音。

它身上的黑色物质在流动，像某种液体。“从明天起，换你来当我的影子。”它伸出手，

手臂穿过空气。那只没有皮肤、没有骨骼的黑色手臂，碰到了我的胸口。我感觉不到温度，

也感觉不到实体。我的视线开始旋转。整个房间，书桌，椅子，窗户，都在旋转。

光线被拉长，扭曲，最后汇聚成一个点。意识消失了。等我再次“睁开眼”，

我看到了我的背影。我正站在书桌前，一动不动。不对。那不是我。那是我的身体。而我，

正附着在他的脚下。一片扁平的，没有知觉的，只能随着光源改变形状的……影子。

我听见我的身体发出了一声叹息。他走到镜子前。镜子里，是我熟悉的脸。但他脸上的表情，

我从未见过。那是一种如释重負，混合着好奇的表情。他抬起手，摸了摸自己的脸。我，

作为影子，只能在地面上抬起一个黑色的手臂轮廓。他笑了。用我的嘴，我的声带。“你好，

世界。”他说。2天亮了。阳光从窗帘的缝隙里挤进来，在地上画出一道光斑。

我跟随着他的身体移动。他起床，走向卫生间。我在他身后，被拉长，变形，贴着地面滑行。

我无法控制自己。我的移动完全取决于他和光源的角度。他开始刷牙。镜子里，

他的动作很熟练。泡沫从他的嘴角溢出。他看着镜中的自己。眼神里有一种审视。

他似乎在熟悉这具身体的每一个细节。我趴在卫生间的瓷砖上。

瓷砖的冰冷透过我的“形态”传来，虽然我并没有温度的感知。他穿上西装，打好领带。

那是我上班的标配。他对着镜子，扯了扯嘴角，练习着我的笑容。他练得不像。

我的笑容是讨好，是畏缩。他的笑容，带着一种审视和评估。他走出家门。我跟在他脚下。

阳光很烈。我的颜色变得更深，轮廓更清晰。我能“看”到世界，但我的视觉和人类不同。

我看不到颜色，只能看到光与暗的对比。所有物体在我眼中都是由不同灰度的影子构成的。

他走进地铁站。人群像潮水。无数双脚从我的“身体”上踩过。我没有任何感觉。

我只是一个二维的图形。我看到其他的影子。它们和我一样，安静地跟在各自的主人脚下，

模仿着每一个动作。它们看起来和我没有任何区别。我试图向它们传递信息。

我尝试扭动自己的轮廓。没有用。我被物理法则牢牢锁死。他来到公司。格子间，电脑，

键盘的敲击声。这是我熟悉的一切。他坐在我的工位上。打开电脑。

他浏览着我昨天没做完的报表。他的手指在键盘上敲击。速度比我快。思路比我清晰。

部门主管王经理走了过来。他是一个体型臃腫的男人。他习惯性地把一份文件拍在我的桌上。

“周明，这个季度的报告，今天下班前必须给我。”这是王经理的惯用伎D俩。

用不可能完成的任务来压榨员工。过去的我，只会点头，然后默默加班到深夜。

他停下了敲击键盘的手。他抬起头，看着王经理。他的眼神很平静。“王经理。”他说，

用我的声音，“这份报告的工作量，需要三天。今天下班前，我做不完。”王经理愣住了。

他大概没想过我会反驳。他的脸开始涨红。“你说什么？”“我说，”他一字一句，重复道，

“我做不完。”他靠在椅背上，双手交叉放在胸前。“按照劳动合同，

我的工作时间是八小时。超出部分，公司需要支付加班费。或者，你可以把这份工作，

交给更有能力的人。”整个办公室都安静下来。所有人都停下了手里的工作，看着这边。

我贴在地面上，紧张地看着这一切。这是我三十年来，做梦都不敢做的事。

王经理的脸从红色变成了猪肝色。他指着他，手指在发抖。“你……你不想干了？”他笑了。

笑容里带着一丝我看不懂的东西。“或许吧。”他说。33我成了一个无声的观察者。

我观察他用我的身体，过着一种我从未想象过的生活。王经理最终没能把他怎么样。

他用一种冷静到冷酷的逻辑，分析了项目的时间表和人力成本，并以辞职作为要挟，

反而从王经理那里争取到了更多资源。办公室里的同事看他的眼神都变了。

从前的同情和漠视，变成了敬畏和好奇。我看着他拒绝了毫无意义的团建。

我看着他把那些总是推给我做的杂事，面无表情地推了回去。我看着他用我攒了很久的积蓄，

给自己买了一把昂贵的吉他。我曾经也想学吉他，但我总觉得，我没有天赋，也没有时间。

他有。他坐在客厅里，对着网络教程，一根一根地按着琴弦。他的手指很笨拙，

弹出的音符断断续续。但他不在乎。他只是弹。一遍又一遍。灯光把他的侧影投在墙上，

我在他脚下，看着那个巨大的、抱着吉他的影子轮廓。我感到一种陌生的情绪。

那情绪不属于我，却通过某种链接，从他身上传来。那是专注。是享受。

我开始研究我的新世界。一个由光与影构成的世界。我发现，我并非完全没有知觉。

当他走在草地上，我能“感觉”到草叶的轮廓。当他踩过水洼，我能“感觉”到水的波动。

这是一种形态上的感知，而非触觉。我也发现，我并非孤独。地铁里，街道上，公园里，

到处都是影子。它们沉默，顺从，与自己的主人如出一辙。

它们是这个世界上最忠诚的模仿者。我试图与它们交流。我紧贴着一个路人的影子，

尝试重叠，传递思维。没有用。它们就像是程序的设定，没有自我意识。那么，

我为什么会特殊？或者说，他为什么会特殊？他开始频繁地去一家咖啡馆。我知道为什么。

因为林微在那里工作。林微是我大学的同学，我暗恋了她四年。毕业后，

我只敢在社交网络上默默关注她的动态。我从不敢去打扰她。我怕她不记得我。

我怕她拒绝我。他不怕。他坐在靠窗的位置，点一杯咖啡，然后拿出吉他。他弹得很烂。

但他每天都去。林微注意到了他。她会对他笑。那种笑容，是我在梦里见过无数次的。

有一天，她走过来，坐在他对面。“你叫周明，对吗？”她问。他点了点头。“我记得你。

大学的时候，你总坐在图书馆的角落里。”我，作为影子，趴在咖啡馆的地板上，看着他们。

阳光透过玻璃窗，照在林微的头发上，她的头发边缘泛着一圈光晕。

我感觉自己的形态在扭曲。一种尖锐的情绪，像针一样，刺穿着我。那是嫉妒。

“我能坐在这里听你弹吗？”林微问。他没有说话，只是拨动了琴弦。一个不成调的音符，

在空气里响起。4他活成了我渴望的模样，用一种我无法理解的方式。他开始约林微出去。

他们去看电影，去逛美术馆，去公园里散步。他做着所有我幻想过，

却从未敢付诸行动的事情。我被迫跟随着，成为这场“我”的爱情故事里，最忠实的见证者。

我看着他在美术馆里，对一幅野兽派的画作，说出独特的见解。我不知道他为什么会懂这些。

我的大脑里，只有数据和报表。我看着他在公园里，为林微弹奏那首他练习了很久的曲子。

虽然依旧有几个错音，但林微听得很认真。她的眼神里，有光。我看着他牵起她的手。

她的手指很细，嵌进他的指缝里。我趴在他们交叠的影子里。

我能“感觉”到他们影子的轮廓紧密地贴合在一起。那一刻，我体会到一种被撕裂的感觉。

一半是欣喜，因为这是我梦想的画面。一半是痛苦，因为那个牵着她手的人，不是我。

他的生活，像一部被按下了快进键的电影。他用一种惊人的效率，处理着工作。

王经理再也不敢找他的麻烦。他甚至开始把一些重要的项目交给他。

他总能找到最优的解决方案。他的逻辑，他的决断力，都远超于我。他到底是谁？一个影子，

为什么会拥有比本体更强的能力？我开始拼命回忆。回忆他出现的那一晚。

回忆我们之间发生过什么。没有答案。我的记忆，就是周明的记忆。三十年的平庸，

三十年的压抑，三十年的循规蹈矩。没有任何异常。一天晚上，他带林微回家。

这是她第一次来我的，或者说，他的公寓。她有些拘谨。他从书架上抽出一本书，递给她。

是《百年孤独》。“我大学时，看你总在读这本书。”他说。林微的眼睛亮了。

“你也喜欢马尔克斯？”“我喜欢他笔下的那种，宿命感的抗争。”我趴在书架的影子里，

感到一阵寒意。我不喜欢《百年孤独》。我读不下去。我觉得那本书太压抑，太绝望。

我喜欢的，是那些轻松的，能让人发笑的喜剧小说。他在说谎。他在用我的信息，我的过去，

编织成一个林微喜欢的形象。他是一个高明的骗子。他窃取了我的人生，还要窃取我的人格。

林微显然被他营造的形象吸引了。她看着他的眼神，充满了欣赏和爱慕。“周明，

”她轻声说，“你和大学的时候，很不一样了。”“是吗？”他笑了笑，“或许，

人总是会变的。”不。人没有变。只是换了一个灵魂。那一晚，林微没有走。

他们坐在沙发上，靠得很近。灯光下，他们的影子在墙上融为一体。我被压在最底下。

我闭上“眼睛”，拒绝去看接下来会发生的一切。但我的听觉无法关闭。

我能听到他们的呼吸声，心跳声，和那些低语。每一个声音，都像一把刀，在我身上切割。

5她爱上的，不是我。这个认知，像一颗子弹，击碎了我最后的幻想。我曾以为，

他只是占据了我的身体。但现在我明白，他是在用我的身份，

活出一个比我精彩千百倍的人生。而这份精彩，原本可能属于我。如果我当初勇敢一点，

主动一点。没有如果。林微成了他生活的一部分。她会来公寓为他做饭。

她会帮他整理那些乱糟糟的乐谱。她会枕在他的腿上，听他弹吉他。他的琴技进步飞快。

他似乎对任何事都有一种超凡的学习能力。我成了这个家的第三者。一个无法被看见，

无法被听见的第三者。我看着他们在我曾经睡过的床上相拥而眠。

我看着林微穿着我的白衬衫在房间里走动。我看着她用我买的杯子喝水。每一幕，

都像是在公开处刑。我开始变得暴躁。我尝试反抗。当他移动时，我用力扭曲自己的形态，

试图挣脱那种无形的束缚。结果只是让我的轮廓在地面上出现一些可笑的、轻微的抖动。

他毫无察觉。我的绝望，达到了顶点。然而，转机出现在一个雨夜。那天，

他和林微因为一件小事吵架了。林微希望他能多花些时间陪她，

而不是总在研究那些他新买的，关于量子物理和编程的书。“周明，

我感觉你离我越来越远了。”林微的眼眶红了。“我只是想多学点东西。”他的语气很平淡。

“可你学的那些，我完全不懂！你以前不是这样的！”“人总是会变的。

”他又说出了那句话。林微看着他，眼神里充满了失望和陌生。“你说的对。”她拿起包，

转身离开了。门被关上，发出一声巨响。房间里只剩下他一个人。他没有去追。

他只是静静地站在客厅中央。窗外，闪电划破夜空，雷声轰鸣。房间里没有开灯。

在闪电亮起的瞬间，我看到他的影子被投射在墙上，巨大，扭曲。然后，我看到了。

在绝对的黑暗中，在他独自一人的时候，他蹲了下来。他抱着头，身体在微微发抖。

我听不到声音，但我能“感觉”到一种情绪。一种从他身上散发出来的，冰冷的，

绝望的……恐惧。他，在害怕。这个发现，像一道光，刺破了我无边的黑暗。他不是完美的。

他不是无懈可击的。他有弱点。那一刻，我不再嫉妒，也不再自怨自艾。

我的脑子里只剩下一个念头。我要找到他的弱点。我要利用它。我要夺回我的一切。

我开始更仔细地观察他。观察他的一举一动。观察他在独处时，会做什么。

6我在黑暗中凝视他。自从发现他的恐惧之后，我成了最耐心的猎人。我等待着黑夜，

等待着他独自一人的时刻。他害怕黑暗。没有林微在的夜晚，他会把家里所有的灯都打开。

即使睡觉，他也会在床头留一盏小夜灯。他从不拉严窗帘，总是会留一道缝隙，

让城市的光透进来。他还害怕镜子。在独处时，他会有意无意地避开所有能反光的物体。

浴室的镜子，他会用毛巾盖住。客厅那面穿衣镜，他转向了墙面。他似乎在害怕从镜子里，

看到什么东西。这些发现让我兴奋。他越是恐惧，我就越是觉得，我离真相更近了一步。

他并非一个凭空出现的存在。他的诞生，他的恐惧，一定和我有关。他开始变得有些焦躁。

没有林微的日子，他不再弹吉他，也不再看那些深奥的书。他只是坐在沙发上，盯着电视。

电视开着，但他并没有在看。他的焦点是涣散的。他在思考，或者说，在担忧。有一天深夜，

我“听”到他在梦中呓语。

别过来……”“……不是我……”“……雨……好大的雨……”他的身体在床上蜷缩成一团，

像个受惊的婴儿。雨。这个词，像一把钥匙，在我记忆的深处，捅开了一个尘封的锁孔。

一些模糊的，破碎的画面，开始在我脑中闪现。一个雨夜。泥泞的地面。一个倒塌的小木屋。

还有……哭声。是谁的哭声？我努力地想要看清那些画面，但它们像隔着毛玻璃，模糊不清。

我意识到，答案就在我的记忆里。那些被我刻意遗忘，

或者因为过于久远而变得模糊的记忆里。而他，似乎正在被这些记忆所困扰。

他窃取了我的身体，也一并继承了我的过去。那些我早已放下的，他却无法摆脱。

这成了我的突破口。我开始尝试，在我能控制的范围内，对他进行干扰。

我无法直接与他对话，但我发现，我的情绪，似乎能对他产生微弱的影响。

当我极度愤怒或恐惧时，他会变得心神不宁。灯光下的我，轮廓会变得不稳定，

边缘会像火焰一样跳动。而这时，他总会烦躁地抓抓头，或者站起来来回踱步。我们之间，

存在着一种超越物理的链接。我需要一个更强的刺激。一个能让他，也让我，

同时回忆起那个雨夜的刺激。机会很快就来了。天气预报说，三天后，

本市将有一次特大暴雨。77暴雨来临的那天，天空阴沉得像一块铁。他一整天都心神不宁。

在公司，他频频出错，甚至在一个重要会议上走了神。王经理诧异地看着他，

但最终什么也没说。如今的他，早已不是王经理能随意拿捏的了。下班后，他没有直接回家。

他在街上漫无目的地游荡。雨开始下了。起初是雨滴，然后变成雨线，最后，

是倾盆而下的雨幕。城市被笼罩在白茫茫的水汽里。他没有打伞。

雨水很快就湿透了他的头发和衣服。他像一个迷路的孩子，在陌生的城市里寻找着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