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三点,垣州城被暴雨狠狠砸进一片混沌里。豆大的雨点像无数枚冰冷的钢针,扎破云层,穿透夜幕,把老城区的青石板路浇得发亮,空气中弥漫着潮湿的土腥气,混杂着柏油被浸泡后的黏稠味道。
沈彦哲跨坐在摩托车上,警服下摆早已被雨水浸透,沉甸甸地黏在膝盖内侧,像一块甩不掉的冰。尾箱里的家暴案卷宗渗了水,纸页边缘卷成波浪,字迹晕染开来,把“虐待”“伤情鉴定”等字眼泡得模糊不清。他盯着车把上锈迹斑斑的后视镜,镜里映出自己紧绷的下颌线——三年来,只要闻到这种被雨水泡透的味道,记忆就会像被撬开的生锈铁盒,涌出陈峰倒在雨里的画面:暗红色的血混着雨水在柏油路上漫延,像一幅抽象画,笔触狰狞,被永远钉在他视网膜上。
“啧。”他烦躁地拧动车把,车轴里年久失修的金属部件发出“吱嘎”声,像老人在寒风里咳嗽。雨刷器徒劳地在风挡上左右摆动,却怎么也扫不散眼前的白茫茫,唯有老城区深处的一盏孤灯,还在雨幕里明明灭灭,像枚被时光遗忘的石子,固执地守着一点暖黄。
沈彦哲本想径直驶过,车轮却像被磁石吸住似的,朝着那片光亮奔了过去。越来越近时,他才看清木头招牌上的字——“时光碎片”,那招牌的边角已经发潮翘曲,被暴雨打得噼啪作响。旁边的玻璃窗后,映出一个模糊的身影,正俯身对着什么东西,动作轻得像在呵护一片易折的珍贵翎羽。
鬼使神差地,沈彦哲把摩托车停在了那招牌下,脚撑落地的瞬间,水花带着泥泞溅了他一裤脚。沈彦哲熄了火,走过去推开门,檐角的风铃“叮铃”作响,混着灌进屋里的雨声,惊得空气都颤了颤。摘掉头盔的瞬间,他甩了甩湿漉漉的额发,露出一张棱角分明的脸,眉骨高挺,眼神锐利,只是眼下的青黑泄露了连日未眠的疲惫。胸前的警徽还在滴水,砸在地板上,和外套下摆滴落的雨水汇成一小片深色的水渍,像是在宣示某种不速之客的闯入。
工作室狭长而幽深,四周的架子上摆满了旧物:缺了口的青花瓷瓶,瓶身还留着细密的冰裂纹;摇杆开裂的老式留声机,喇叭蒙着层灰,仿佛还藏着半个世纪前的咿呀唱腔;蒙尘的珐琅怀表躺在丝绒盒里,表盖浮雕的玫瑰已经被岁月磨平了棱角;雕花木匣上的铜锁锈成了青绿色,钥匙孔里塞着半片枯叶。最显眼的是工作台,堆满了钟表零件,齿轮、发条、游丝像小山似的堆叠着,在暖黄台灯下泛着温润的光,与窗外肆虐的暴雨仿佛是两个世界。
沈彦哲的目光穿过这片“时光废墟”,落在窗边的年轻人身上。对方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靛蓝色工装衬衫,袖口挽至小臂,露出的手腕细而结实,骨节分明的手背上沾着几点深褐色的修复颜料,像不小心溅上的陈年墨渍。领口的两颗纽扣松开着,露出线条清晰的锁骨,衬衫下摆随意地塞进卡其色工装裤里,裤脚微微卷起,露出脚踝上一双磨损的棕色牛皮鞋,鞋边还沾着些老城区特有的青石板灰。
他的头发是柔软的黑色,额前几缕碎发垂下来,被台灯的暖光染成浅金色,恰好遮住眉峰的小疤——那是上次修复瓷瓶时被碎片划到的,此刻倒成了柔和眉眼间一点利落的点缀。鼻梁高挺却不凌厉,鼻尖微微圆润,衬得嘴唇的线条格外干净,下唇中央有一道浅浅的竖纹,是专注时习惯性抿嘴留下的痕迹。
他正俯身对着工作台,后背挺得笔直,捏着镊子的手悬在半空,手腕稳得几乎看不出晃动,镊子尖夹着一枚比指甲盖还小的齿轮,齿轮边缘的细齿在灯光下闪着微光。他就像工作室里一件被时光精心养护的旧物,干净、专注,带着种不被外界纷扰撼动的温和力量,与周围的老座钟、旧瓷瓶融为一体,却又因为那双眼藏着光的眼睛,透着鲜活的生气。
显然,沈彦哲突如其来的到访,打断了他的工作。他的肩膀几不可察地绷紧了一瞬,却没有立刻抬头,只是睫毛颤得厉害了些。
“抱歉,已经打烊了。”年轻人微微侧头,声音里带着修复旧物时特有的专注,像浸过温水的棉线,温和却有韧性。他的目光扫过沈彦哲的警服,顿了顿,又转回头去,镊子轻巧地落下,“明天再来吧,现在手上的活儿停不得。”
沈彦哲没应声。他自顾自地走进来,习惯性地打量着四周,斑驳的墙壁,陈旧的货架,视线从布满划痕的玻璃窗移到工作台,最终落在年轻人正在摆弄的物件上——那是一台50年代的苏式闹钟,枣红色的漆皮剥落了大半,露出底下暗沉的木胎,边角磨损得厉害,却透着股倔强的年代感。按说这种老物件该安安静静待着,可此刻,它突然发出了极轻的“咔哒”声。
时铭宇的动作猛地顿住。他屏住呼吸,睫毛微微颤动,双眼死死盯着表盘上的黄铜指针。沈彦哲也跟着看过去——那枚短针竟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逆时针转动,每跳一下,都带着齿轮错位的刺耳摩擦声,“吱呀——吱呀——”。
“怎么回事?”沈彦哲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带着刑警特有的穿透力。他自己也没察觉,语气里除了职业性的警惕,还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这场景太诡异了,让他想起三年前暴雨夜,陈峰对讲机里突然中断的电流声。
时铭宇被这冷不丁的问话惊得手一抖,镊子“当啷”掉在工作台的绒布上,发出一声闷响。他下意识地伸手去捂闹钟,手肘却撞到了桌边的零件盒,铜制齿轮滚了一地,在雨声里敲出杂乱的节奏,像一串慌乱的心跳。 沈彦哲注意到,被时铭宇手指触到的玻璃罩上,正蔓延开蛛网般的裂纹。那不是外力撞击的放射状纹路,而是从中心向四周细密地扩散,像有什么东西要从里面挣扎出来,边缘泛着冷幽幽的光。
沈彦哲蹲下身,指尖拨开散落的齿轮,拾起一枚带着新鲜划痕的黄铜齿片。齿片边缘还留着金属摩擦的毛刺,冰凉的触感顺着指尖窜上来,“这闹钟,你修了多久?”他的声音比刚才沉了些,目光落在时铭宇紧绷的侧脸上。
时铭宇的视线扫过沈彦哲胸前的警号,喉结动了动:“三天。”声音有点发颤,像是还没从刚才的惊吓里缓过来,“是民国二十年的物件,送来时只是游丝断了……”
话没说完,闹钟突然发出一声尖锐的嘶鸣,像金属被生生撕裂。短针猛地卡在三点零七分的位置,玻璃罩上的裂纹“咔”地扩张开来,在台灯下折射出细碎的光斑,刚好落在沈彦哲攥着齿片的手背上。
那感觉很奇怪。不是灯光的暖,也不是雨水的凉,而是像有人用冰块在皮肤上快速划了一下,带着种穿透肌理的寒意。
沈彦哲猛地抬头,撞进时铭宇的眼睛里。那双眸子很干净,像盛着工作室里的暖光,此刻却盛满了惊愕,瞳孔里映着跳动的灯光,还叠着一个模糊的影子——那个倒在雨里的身影,正随着光斑微微晃动。
“你……你也看到了?”时铭宇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点难以置信的急切,像在茫茫大雾里突然抓到了同类。他的手指还悬在闹钟上方,“它不是第一次这样了,上周修复的座钟也……”
“就是个坏了的闹钟而已。”沈彦哲突然打断他,站起身时带起一股冷风。他把齿片扔进零件盒,金属碰撞声格外刺耳,“老物件的齿轮错位很常见,别自己吓自己。”他刻意忽略手背上残留的寒意,也忽略时铭宇眼里那抹瞬间黯淡下去的光——那眼神太干净,干净得让他不敢深究。
时铭宇扯了扯嘴角,想笑却没笑开,只是弯腰去捡地上的齿轮:“您说得对,可能是我太紧张了。”他的手指很细,指甲修剪得整整齐齐,捡起齿轮时动作轻柔,像在拾起易碎的星辰。
沈彦哲的目光落在工作台角落的笔记本上。封面是磨旧的牛皮纸,翻开的页面上用钢笔画着精密的齿轮结构图,线条流畅得像流水,旁边用铅笔标注着“时间误差±0.3秒”。他忽然想起什么,视线扫过工作室斑驳的墙壁——一处墙皮脱落的地方,露出半截泛黄的旧报纸,日期赫然是三年前的七月。
心脏猛地一缩。
那是陈峰“殉职”的月份。卷宗里写着,七月十二日,暴雨夜,陈峰在追查文物走私案时发生意外,尸身难以辨认,经DNA检测后确定身份,光荣牺牲。可沈彦哲总记得,那天对讲机里最后传来的不是呼救,而是一阵奇怪的电流声,像什么东西被强行掐断了信号。
“警察同志,喝杯热茶吧。”时铭宇的声音在耳畔响起,将他从分析案件的思绪中拉回来。一杯姜茶递到面前,热气氤氲着,带着淡淡的辛辣香。沈彦哲这才注意到,这年轻人的眉目生得格外舒展。眉峰不锐,像被时光磨平了棱角的老木料,眼尾微微上挑,却没带半分锐利,反而衬得那双眼睛像浸在温水里的黑曜石,亮得温润。
他虽被打断了工作,脸上却没半分不耐,嘴角还噙着点若有若无的笑意,像是对周遭一切都带着天然的包容。那神情干净又温和,像老城区巷口晒着的暖阳,不灼人,却让人莫名觉得亲近,打心底里生出几分好感来。
“保温瓶里刚烧的水。”时铭宇捏着茶包绳,把茶包在热水里轻轻拎了三次,动作熟练得像种仪式,“姜茶驱寒,老城区的雨,凉得透骨。”
沈彦哲接过杯子,指尖触到温热的陶瓷壁,暖意顺着掌心慢慢爬上手臂。他喝了一口,辛辣感从喉咙烧到胃里,却奇异地压下了那股泛上来的酸涩。“谢谢,我叫沈彦哲。”他惜字如金地报上名字,目光落在时铭宇微微颤抖的指尖上——刚才在工作台前明明稳如磐石,此刻却在发颤。
“不客气,我叫时铭宇。”对方笑了笑,眼角弯起一个温和的弧度,“这工作室是我开的,修些老物件,也算是……跟时间打交道吧。”他靠在工作台上,拿起一块擦表布反复擦拭,“沈警官,您相信……时间会出错吗?”
沈彦哲看向窗外。暴雨还在倾泄,把玻璃砸得噼啪响,外面的世界模糊成一片灰,像被揉皱的旧照片。他本该嗤笑这种玄学论调,亮出刑警的理性盾牌,可喉咙里却堵着团说不出的闷——那倒走的指针、手背上的寒意、墙上的旧报纸,还有时铭宇眼里认真的光,像几根细针,轻轻***着他固守的逻辑。
他最终什么也没说,拎起头盔走向门口。风铃再次响起,这次却像个突兀的休止符。时铭宇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雨幕里,摩托车发动的声音很快被雨声吞没,才低头看向手中的擦表布——上面竟印着一个淡痕,与闹钟玻璃罩的裂纹完全吻合,像有人提前画好了预兆。
工作台上,闹钟依旧停在三点零七分。没人注意到,那桌上防尘布边缘的一小片水渍,正缓缓倒流回台面,好似时间在偷偷撤回它行走的脚印。
沈彦哲骑着摩托车穿行在雨里,姜茶的暖意还存留在胃里,可手背上的寒意却挥之不去。时铭宇的话像根细刺,扎在他脑子里——“时间会出错吗?”他想起那枚倒转的指针,想起三年前对讲机里的电流声,想起卷宗上被雨水泡糊的“暂存待查”。
雨更大了,仿佛要把整个城市的秘密都冲刷出来。后视镜里,“时光碎片”的灯光越来越远,却像枚钉子,牢牢钉在了他心里。
有些事情,似乎从那个倒走的闹钟开始,就已经脱轨了。而他隐隐觉得,这脱轨的时间里,藏着陈峰之死的真相——那个他追寻了三年,却始终不敢触碰的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