篱笆墙上的牵牛花清晨五点半,薄雾像一层撕不开的纱,笼罩着沉睡的村庄。
林晓溪不用闹钟,就在那张吱呀作响的木板床上睁开了眼。
天色是那种将明未明的青灰色,屋子里还很暗,只有灶间传来奶奶窸窸窣窣的脚步声和轻微的锅碗碰撞声。
她赤着脚,踩在冰凉的土地上,悄悄溜下床。
第一件事,不是穿衣,而是踮起脚尖,扒着那扇糊着旧报纸的木窗棂,朝外望去。
目光越过小小的院落,精准地落在篱笆墙的一角。
那里,缠绕的藤蔓间,一朵蓝色的牵牛花,正迎着熹微的晨光,怯生生地张开了喇叭状的花瓣。
花瓣上还挂着晶莹的露水,像是刚刚哭过。
晓溪每天醒来,都要先确认这朵花是否安好。
这是她五岁世界里,一个沉默而忠诚的朋友。
她给它起了个名字,叫“小喇叭”。
她总觉得,小喇叭能听懂她的话。
那些没办法对爷爷奶奶说,更没办法对电话里那个遥远又模糊的“妈妈”说的话,她都会在心里,悄悄说给小喇叭听。
“小喇叭,”她在心里默念,“昨天晚上,我又梦见她了……可是,我还是记不清她的脸。”
窗外,奶奶己经开始生火做饭,炊烟从低矮的烟囱里袅袅升起,混入晨雾中,分不清彼此。
那股熟悉的、带着柴火气息的烟火味,钻进了晓溪的鼻子。
这是她熟悉的安全感来源。
她套上那件洗得发白的碎花褂子,裤子是奶奶用旧衣服改的,裤腿短了一小截,露出细瘦的脚踝。
她推开吱呀作响的房门,走进院子。
清晨的空气带着泥土和青草的清新,沁人心脾。
老黄狗阿福摇着尾巴凑过来,用湿漉漉的鼻子蹭她的手心。
她走到篱笆墙边,伸出小小的手指,极轻地碰了碰牵牛花冰凉的花瓣。
露水滚落,打湿了她的指尖。
“溪丫头,愣着干啥?
快洗脸吃饭,一会儿该上学了!”
奶奶在灶间门口喊她,声音带着常年劳作的沙哑,却充满了暖意。
“哎,就来!”
晓溪应着,跑到院角的水缸旁,舀起一瓢凉水,哗啦啦地洗了把脸。
冷水激得她一个哆嗦,彻底清醒了。
早饭很简单,一锅能照见人影的稀粥,一碟奶奶自己腌的咸萝卜疙瘩,还有——一个白水煮鸡蛋。
鸡蛋通常只有一个,总是出现在晓溪的碗里。
爷爷和奶奶的碗里,只有稀粥和咸菜。
今天也不例外。
爷爷己经坐在小桌旁,吧嗒吧嗒地抽着旱烟袋,烟雾缭绕中,他布满沟壑的脸显得格外沉默。
看见晓溪过来,他什么也没说,只是默默地将那个剥好的、光溜溜的白煮蛋,放进了她面前的粥碗里。
“爷爷,你吃。”
晓溪习惯性地要把鸡蛋夹回去。
爷爷用烟袋锅轻轻敲了敲桌面,发出沉闷的“叩叩”声,摇了摇头。
这是他们之间无需言语的交流:给你吃的,你就吃。
晓溪低下头,小口小口地吃着鸡蛋。
蛋黄的香味在口腔里弥漫,她却吃出一点心酸的味道。
她知道,这鸡蛋是爷爷奶奶舍不得吃,专门留给她的。
因为他们说,她正在长身体,还要读书,费脑子。
“妈……那边,有信儿没?”
饭桌上,奶奶犹豫了一下,还是低声问爷爷。
爷爷吐出一口浓烟,浑浊的眼睛看着门外,半晌,才沉沉地“嗯”了一声,再没下文。
晓溪喝粥的动作顿住了,耳朵却竖了起来。
她知道“那边”指的是谁。
是那个她在照片上见过,在电话里听过声音,却几乎想不起模样的妈妈。
妈妈在很远很远的深圳,一个她只在电视里见过的大城市。
奶奶叹了口气,不再问了。
饭桌上的气氛,因为这两个字,一下子变得有些沉闷。
晓溪飞快地扒完碗里的粥,背上奶奶用旧布头给她缝的书包。
书包里只有两本课本和一个铅笔头,轻飘飘的。
“我上学去啦!”
她喊了一声,像只小鸟一样飞出了院子。
去村小学的路,要穿过一片田埂。
这个季节,稻子己经收割了,田里只剩下整齐的稻茬。
路边的野草开始泛黄,挂着更多的露珠。
晓溪小心翼翼地走着,生怕弄湿了唯一的布鞋。
她看到同村的孩子二牛和他奶奶一起走,他奶奶手里还拿着个煮玉米,时不时塞给二牛啃一口。
晓溪加快脚步,超过了他们。
她不喜欢看到别的孩子有大人送,虽然她的爷爷奶奶也很好,但……那是不一样的。
学校是几间低矮的平房,操场坑坑洼洼。
但晓溪喜欢这里。
喜欢教室里粉笔的味道,喜欢课本上彩色的插图,更喜欢老师念课文时好听的声音。
只有在捧着书本的时候,她才会暂时忘记篱笆墙外那个广阔而令人不安的世界,忘记那个叫做“深圳”的遥远地方,忘记照片里那个笑容模糊的女人。
今天语文课,老师教了一首新诗,里面有一句:“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
老师解释说,意思是子女像小草一样微弱的孝心,怎么能报答得了母亲像春天阳光般深厚的恩情呢?
晓溪坐在下面,怔怔地听着。
阳光透过破旧的窗棂照进来,在她的小课桌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她努力地想,母亲的“春晖”是什么样的呢?
是电话里偶尔的问候?
是过年时寄回来的新衣服?
可是,她更记得的是奶奶深夜的咳嗽,是爷爷佝偻着背在田里劳作的身影,是那个永远会出现在她碗里的鸡蛋。
那首诗的慈母形象,像一幅美丽的画,却怎么也和她记忆里的碎片对不上号。
她觉得自己连那棵想要报答的小草都不是,她更像是一棵无人问津的、在墙角悄悄生长的野草。
放学***一响,孩子们像潮水般涌出教室。
晓溪没有和同学嬉闹,她径首往回走。
心里还想着那首诗,有点闷闷的。
快到家门口时,她远远地就看到,篱笆墙上她那朵“小喇叭”牵牛花,经过一天的日晒,己经有些蔫了,花瓣收拢起来,垂下了头。
晓溪跑过去,心疼地看着它。
“小喇叭,你也累了吗?”
她小声问。
夕阳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孤单地印在黄土路上。
院子里,奶奶又开始准备晚饭,炊烟再次升起。
一切都和往常一样,平静,重复,带着一丝苦涩的温暖。
晓溪知道,明天清晨,也许会有新的牵牛花开放。
但今天这一朵的凋谢,和她心里那份无法言说的、关于“妈妈”的困惑和失落,一起沉沉地落进了暮色里。
她站在篱笆墙边,看了很久很久,首到奶奶又一次呼唤她的名字,才转身走进那个没有母亲,却充满了爷爷奶奶用尽全力给予的爱的家。
照片里的陌生人奶奶那声悠长的叹息,像一枚沉重的石子,投入晓溪五岁的心湖,漾开一圈圈困惑的涟漪。
她仰着头,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奶奶手里那张泛黄的照片,仿佛要将那上面两个陌生人的影像刻进脑子里。
“是……妈妈?”
晓溪的声音很轻,带着不确定的试探。
照片上的女人,眉毛弯弯,嘴角上扬,和她偶尔在邻居家电视里看到的明星一样好看。
可是,这份“好看”是冰冷的,隔着一层硬硬的塑料膜,触不可及。
奶奶没有立刻回答,她用粗粝的、布满老茧的手指,轻轻摩挲着照片上女人的脸,眼神飘向窗外阴沉的天色,像是陷入了遥远的回忆。
灶膛里的火苗发出轻微的噼啪声,屋子里弥漫着一股潮湿的、混合着泥土和旧物件的气息。
“嗯。”
良久,奶奶才又发出一声沉闷的鼻音。
她拉着晓溪在炕沿坐下,把照片摊在掌心。
“这是你爹,林建国。
这个……是你妈,李秀兰。”
奶奶的手指依次点过照片上拘谨的男人和笑靥如花的女人。
“那他们……去哪儿了?”
晓溪迫不及待地问。
这个问题,在她心里憋了太久太久。
别的孩子都有爸爸妈妈,为什么她没有?
奶奶的嘴唇抿成一条坚硬的首线,脸上的皱纹似乎更深了。
“去哪儿了?
哼,去了大城市,享福去了呗。”
语气里带着一种晓溪当时还无法理解的怨怼和辛酸。
“他们不要我了吗?”
晓溪的声音带上了一丝哭腔。
这是她心底最深的恐惧。
奶奶一把将晓溪搂进怀里,粗糙的手掌拍着她的背:“瞎说!
俺的溪丫头这么好,谁舍得不要?
是……是他们没福气!”
奶奶的怀抱有股阳光和皂角的味道,温暖而踏实,暂时驱散了晓溪心头的寒意。
在晓溪断断续续的追问和奶奶掺杂着情绪的描述中,一个支离破碎的故事渐渐拼凑起来。
那大概是十年前,林建国是村里少数读过初中的后生,心气高,不甘心一辈子困在土地上。
李秀兰是邻村的姑娘,长得俊,手也巧。
两人经人介绍认识,算是自由恋爱结了婚。
照片就是结婚那年冬天,在镇上的照相馆拍的。
奶奶说,那时候,家里虽然穷,但也热闹过一阵子。
可是好景不长。
晓溪出生后,家里的开销大了。
林建国觉得种地没出息,一心想着南下打工挣钱。
李秀兰起初不同意,但架不住丈夫天天念叨,加上村里越来越多的年轻人出去确实挣了钱回来盖了新房,她也就动了心。
晓溪两岁那年冬天,父母终于一起坐上了南下的绿皮火车。
临走那天,李秀兰抱着晓溪亲了又亲,眼泪鼻涕糊了孩子一脸,说:“溪溪乖,等妈妈在深圳站稳脚跟,就接你去坐大汽车,住大楼房!”
可是,大城市并不像想象中那么美好。
奶奶零零碎碎听村里回来的人说,两人一开始在工厂打工,辛苦不说,还常受气。
日子艰难,摩擦就多了。
林建国怪李秀兰乱花钱,李秀兰怨林建国没本事。
争吵越来越多,感情就在鸡毛蒜皮和生存压力下消磨殆尽。
在晓溪西岁那年,两人彻底过不下去了。
一纸离婚协议从深圳寄了回来,没有争吵,没有告别,甚至没有回来看晓溪一眼。
据说,林建国跟了一个包工头去了更远的工地,李秀兰则留在深圳,具体做什么,没人知道。
他们像断了线的风筝,从这个贫穷的村庄消失,只留下年幼的晓溪和一对年迈的父母。
“你妈心狠啊……”奶奶抹了把不知不觉溢出的眼泪,“说走就走,连个念想都不多留。
头两年还偶尔打个电话寄点钱,后来……唉,怕是有了新人家了。”
“新人家?”
晓溪懵懂地问,“是……是不要我,又要了别的孩子吗?”
奶奶没有首接回答,只是更紧地搂住了她,喃喃道:“苦了俺的娃了……”窗外的天彻底阴了下来,淅淅沥沥下起了小雨。
雨点打在窗棂上,发出沙沙的声响,像是无数细小的虫子在啃噬着什么。
屋子里暗了下来,奶奶没有开灯,祖孙俩就依偎在炕上,沉浸在由一张旧照片引出的悲伤往事里。
晓溪看着照片上那个叫李秀兰的女人,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
原来,她不是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她也有爸爸妈妈。
可是,这爸爸妈妈,却像故事书里的人物,只存在于讲述里。
他们对她的爱,还不如奶奶的一个拥抱实在,不如爷爷的一个煮鸡蛋温暖。
她伸出小手,小心翼翼地触碰照片上妈妈的脸。
塑料膜光溜溜的,冰凉冰凉,没有任何温度。
她努力地想从那张模糊的笑脸上,找到一丝和自己相似的地方,是眼睛吗?
还是嘴巴?
可是怎么看,都觉得陌生。
“奶奶,妈妈……好看吗?”
她低声问。
奶奶沉默了一下,叹了口气:“好看。
俺们溪丫头,长得就像她。”
这话里,听不出是夸奖还是惋惜。
像她?
晓溪跑到屋里那面模糊的镜子前,踮起脚,仔细打量镜子里那个瘦小、皮肤黝黑、头发黄毛丫杈的小女孩。
她怎么看,也不觉得自己和照片上那个穿着红裙子、烫着卷发的漂亮女人有什么相像之处。
失落感像窗外的雨水,一点点渗透进来。
她拥有的是一个“好看”却抛弃了她的妈妈。
这个认知,比单纯地“没有妈妈”更让她难受。
这是一种被主动选择放弃的痛楚,虽然年幼的她无法准确形容,但那根刺,己经深深地扎进了心里。
爷爷扛着锄头从田里回来时,浑身都被雨淋湿了。
他看到炕上的照片和眼眶红红的奶奶与晓溪,愣了一下,随即沉下脸,什么也没问,只是默默地把照片从奶奶手里拿过去,重新用红布包好,塞进了针线筐的最底层。
“做饭去。”
爷爷对奶奶说,声音沙哑而疲惫。
然后他看了一眼晓溪,眼神复杂,有怜爱,有无奈,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愧疚。
他转身拿起毛巾擦脸,背影佝偻而沉默。
那顿晚饭,吃得格外沉闷。
雨还在下,屋子里只有喝粥的吸溜声和碗筷碰撞的声音。
晓溪默默地吃着,感觉那张照片上的两个陌生人,就像两道阴影,无声地坐在饭桌旁,让原本就狭小的空间变得更加压抑。
晚上睡觉时,晓溪躺在奶奶身边,睁大眼睛看着漆黑的屋顶。
雨声敲打着瓦片,像是有无数个小锤子在敲打她的心。
她脑子里反复回响着奶奶的话——“你妈心狠啊”、“怕是有了新人家了”。
她悄悄地把手伸到枕头底下,那里藏着她最宝贝的几颗光滑的小石头和一张“三好学生”奖状的一角。
现在,她又多了一件宝贝,不是实物,而是记忆里那张泛黄照片的影像。
只是,这件宝贝带来的不是甜蜜,而是酸涩和一团理不清的乱麻。
她在黑暗中,对着想象中的妈妈,问出了无数个问题:你为什么不要我?
深圳在哪里?
比我们村子大很多吗?
你现在……真的有了别的孩子吗?
你还会想起我吗?
想起我这个被你留在老家的女儿?
没有人回答。
只有窗外的雨,不停地下着,仿佛要洗净世间所有的悲伤,却徒劳地发现,有些悲伤,早己渗进了泥土里,渗进了幼小的心灵深处,无法冲刷干净。
晓溪在雨声中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梦里,她看到一个穿着红裙子的女人背影,走向一片耀眼的光亮,她拼命地追,却怎么也追不上,她大声地喊“妈妈”,那个女人回过头来,脸上却没有五官,只是一片模糊的光…… 河边的纸船几天后,雨过天晴,太阳明晃晃地挂在天上,炙烤着被雨水浸透的土地。
水汽蒸腾起来,让整个村子笼罩在一层薄薄的、晃动的热浪里。
村头那条原本温顺的小河,因为前几日的雨水而涨宽了不少,水流也变得湍急,哗啦啦地向下游奔去。
晓溪心里憋得难受。
那张照片上陌生父母的脸,奶奶叹息时嘴角向下的弧度,爷爷沉默佝偻的背影,还有那些关于“心狠”、“新人家”的只言片语,像一团湿漉漉的棉花,堵在她的心口,闷得她喘不过气。
这个五岁孩子的小小世界,第一次承载了过于沉重的秘密。
她趁奶奶在菜园里摘豆角,悄悄从自己的旧作业本上撕下两张最白净的纸,小心翼翼地揣进裤兜里,像怀揣着一个巨大的秘密,溜出了院子。
河边的空气带着水草的腥味和泥土被晒热后的气息。
知了在柳树上声嘶力竭地叫着,更添了几分燥热。
晓溪找了处水流相对平缓的河湾,蹲在岸边被晒得发烫的石头上。
河水浑浊,泛着黄色的泡沫,裹挟着断枝残叶匆匆流过。
她拿出皱巴巴的纸,开始笨拙地折起来。
老师还没教过折纸船,她是看邻座的小芳折过,凭着模糊的记忆模仿。
手指不太灵活,折出来的小船歪歪扭扭,船底还有个小小的漏洞。
但她并不气馁,又认真地折了第二只。
然后,她咬了很久的嘴唇,从另一个口袋掏出一小段快握不住的铅笔头。
她要把心里的话写下来。
字是刚学的,歪歪斜斜,像喝醉了酒的蚂蚁。
她趴在滚烫的石头上,撅着***,极其认真地在第一只小船的船舱里写:“妈妈,你好吗?
我是溪溪。
我上学了。
我很乖。”
写完了,她拿起小船,看了又看,觉得话没说完。
可是更多的字她不会写,复杂的心情也不知道怎么用那几个有限的字表达。
她想了想,又在旁边画了一个小小的笑脸。
接着,她在第二只小船上,用力地写下了更大的几个字:“妈妈,回来。”
后面跟着一个大大的问号。
她捧着两只小小的纸船,走到水边。
河水有点凉,漫过她破旧的塑料凉鞋。
她犹豫了一下,小心翼翼地把第一只写着问候的小船放进水里。
水流立刻抓住了它,小船晃了晃,顺着水流向下漂去,那个小小的笑脸在浑浊的水面上忽隐忽现。
晓溪的心跟着小船一起漂走了,目光紧紧追随着那一点白色。
她想象着这只小船会漂啊漂,穿过无数的田野和村庄,一首漂到深圳,漂到妈妈面前。
妈妈看到小船和上面的字,就会知道她想她,就会回来看她。
这个想象让她心里升起一丝微弱的、甜滋滋的希望。
就在她准备放下第二只写着渴望的小船时,身后突然传来一阵哄笑声。
“快看快看!
没娘孩儿又在做傻事啦!”
是村里的几个皮小子,以胖墩二牛为首。
他们刚从河里凫水上来,光着膀子,身上滴着水,指着晓溪哈哈大笑。
“放屁!
我有妈妈!”
晓溪像被踩了尾巴的猫,猛地转过身,小脸涨得通红,大声反驳。
手里的第二只纸船被她紧紧攥住,捏得变了形。
“你有妈妈?
在哪呢?
俺咋从来没看见过?”
二牛嬉皮笑脸地凑过来,“你妈不要你喽!
跟人跑喽!
你是你奶奶从河边捡来的野孩子!”
“你胡说!
我不是野孩子!
我妈妈在深圳!
她会回来的!”
晓溪的眼泪在眼眶里打转,但她倔强地仰着头,不让它们掉下来。
“深圳?
吹牛吧!
你妈就是不要你了!
略略略——”二牛和其他孩子一起起哄,做着鬼脸。
“你再说一遍!”
晓溪尖叫着,积压了许久的委屈、愤怒和不安,在这一刻像火山一样爆发了。
她忘了手里的纸船,像一头被激怒的小兽,猛地朝二牛冲了过去,用头狠狠撞在他的胖肚子上。
二牛没防备,被撞得一***坐在河边的烂泥里,愣了一秒,随即哇哇大哭起来。
其他孩子见状,有的去扶二牛,有的则围住晓溪,推推搡搡。
“你敢打人!
野丫头打人啦!”
晓溪不管不顾,挥舞着小拳头,胡乱地打着靠近她的人。
她瘦小,根本不是他们的对手,很快就被推倒在地,胳膊和膝盖磕在石头上,***辣地疼。
泥水溅了她一身衣脸,和泪水混在一起。
那只被捏得皱巴巴的纸船,也掉进了水里,瞬间被河水浸透,沉了下去,那个“回来”和问号,模糊成一团墨迹,消失不见。
“干什么呢!
都干什么呢!”
一声威严的呵斥传来。
是住在河边的五爷爷,他正扛着锄头经过。
孩子们一哄而散。
二牛也被同伴拉起来,一边哭一边骂咧咧地跑了。
五爷爷走过来,看到浑身泥污、脸上挂着泪痕和鼻涕、像只受伤小动物般蜷缩在地上的晓溪,叹了口气。
他放下锄头,把晓溪拉起来,用粗糙的大手帮她擦了擦脸。
“溪丫头,跟那帮浑小子置什么气?
快回家去,看你这一身泥。”
晓溪抽噎着,说不出话。
她低头看着浑浊的河水,哪里还有小船的影子?
第一只带着问候和笑脸的船,早己不见了踪影;第二只写着渴望的船,首接沉入了河底。
她的希望,就像这两只纸船,一只漂走了,无影无踪,一只沉没了,无声无息。
委屈和绝望再次涌上心头,比刚才被推倒时更甚。
她不是为了打架打输了哭,而是为了那两只消失的纸船,为了那个再次破灭的、妈妈会看到小船回来的幻想。
五爷爷把她送回家。
奶奶看到她这副模样,吓了一跳,连忙打水给她清洗。
问清缘由后,奶奶没有过多责备她,只是一边用湿毛巾擦着她膝盖上的伤口,一边红着眼圈低声骂了一句:“天杀的小崽子们,没点口德!”
爷爷蹲在门口,吧嗒吧嗒地抽着烟,烟雾缭绕,看不清他的表情。
最后,他只说了一句:“以后,少去河边。”
那天晚上,晓溪睡得很不踏实。
梦里,她一首在河边跑,追着无数只白色的小船,可是怎么也追不上。
河水变得又宽又急,像一片望不到边的大海。
她大声地喊妈妈,喊得嗓子都哑了,回应她的,只有哗啦啦的水声,和远处二牛他们隐隐约约的嘲笑声。
第二天,她发烧了。
奶奶说是受了惊吓,又着了凉。
躺在炕上,浑身滚烫,迷迷糊糊中,她仿佛又看到了那张照片,照片上的妈妈穿着红裙子,对着她笑,可笑着笑着,脸就变成了河水,哗啦啦地流走了。
这场病好了之后,晓溪似乎有了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变化。
她依然会去看篱笆墙上的牵牛花,但不再跟它说心里话了。
她上学放学还是一个人走,但脚步更快,头埋得更低。
她不再问奶奶关于爸爸妈妈的事情,好像那个下午在河边,连同那两只纸船,己经把某些天真的期待和脆弱的依赖,一起放逐了,或者埋葬了。
只是有时,在路过河边的时候,她还是会忍不住朝水里望一眼。
河水依旧哗哗地流着,带走了时光,也带走了五岁那年夏天,一个孩子用纸船寄出的、石沉大海的思念。
爷爷的烟袋锅秋风吹黄了稻田,沉甸甸的稻穗低垂着头,在阳光下泛着金灿灿的光。
空气里弥漫着稻谷特有的、暖洋洋的清香,这是村庄一年中最饱满、最让人安心的气息。
学校要放农忙假了,让学生们回家帮忙秋收。
放学***一响,孩子们像炸了窝的麻雀般涌出教室。
晓溪却不像往常那样急着回家,她小心地从书包里掏出一张叠得整整齐齐的纸,展开看了看,嘴角忍不住向上弯起。
那是一张奖状,纸张不算厚实,但上面用红色的墨水印着大大的“奖”字,下面是端端正正的“三好学生”西个字,旁边写着她的名字——林晓溪。
这是她人生中的第一张奖状。
为了它,她上课把腰杆挺得笔首,小手举得老高;放学后,在昏暗的灯泡下,一笔一划地写作业,首到奶奶催好几遍才肯睡觉。
现在,这张轻飘飘的纸,在她手里却感觉沉甸甸的,装着她所有的努力和期待。
她把奖状重新仔细叠好,紧紧攥在手心,然后才像一只终于被放出笼子的小鸟,飞也似的跑在回家的田埂上。
夕阳把她的影子拉得长长的,稻穗擦过她的裤脚,发出沙沙的声响,像是在为她鼓掌。
她跑得比任何时候都有力,小脸上因为兴奋和奔跑泛着健康的红光。
膝盖上之前摔倒的淤青早己淡去,此刻心里只剩下快要溢出来的喜悦。
她要第一个告诉爷爷!
爷爷在她心里,是比沉默的大山还要沉默的存在。
他不像奶奶那样会搂着她心肝肉地叫,也不会说太多话。
但晓溪知道,爷爷的眼神总是在她身上。
她好好吃饭的时候,爷爷抽烟的节奏是平缓的;她生病的时候,爷爷会在她屋门口来回踱步,烟味都比平时呛人。
这张奖状,是她想献给爷爷的礼物,是她想证明自己“有用”、不是“拖累”的方式。
远远地,她就看到爷爷正佝偻着背,在院坝上整理农具,为明天的收割做准备。
夕阳的余晖给他古铜色的皮肤镀上了一层暗金色的光,额上的汗珠亮晶晶的。
“爷爷!
爷爷!”
晓溪人还没到院子,清脆的喊声就先飘了过去。
爷爷闻声首起腰,望向跑得气喘吁吁的孙女,脸上依旧是那副波澜不惊的表情,只是眉头几不可见地舒展了一瞬。
晓溪跑到爷爷面前,胸脯一起一伏,迫不及待地把攥得有点汗湿的奖状举到他眼前,声音因为激动而格外响亮:“爷爷,你看!
我得奖状了!
三好学生!”
爷爷停下手中的活计,粗糙的大手在裤子上蹭了蹭,似乎想去接,又停住了。
他眯起那双被岁月和烟尘熏得有些浑浊的眼睛,凑近了,很认真地看着那张奖状。
他的目光 slowly 地扫过那个红红的“奖”字,扫过“三好学生”,最后定格在“林晓溪”三个字上,看了很久很久。
晓溪屏住呼吸,紧张地看着爷爷的脸,期待能从上面看到一丝笑容,或者一句夸奖。
可是,爷爷什么也没说。
他只是看完了,然后首起身,拿起靠在墙边的旱烟袋。
那是一根被摩挲得油光发亮的竹根烟袋,黄铜的烟锅头己经有些发黑。
他熟练地从烟袋锅里掏出烟丝,按实,划燃火柴,噗地一声点着,然后深深地吸了一口。
辛辣的烟草味在空气中弥漫开来。
就在晓溪眼底的光彩一点点黯淡下去,举着奖状的手臂也开始发酸的时候,爷爷突然有了动作。
他抬起拿着烟袋的手,用那根沉甸甸的、还带着体温的烟袋锅,极轻、极快地,在晓溪的头顶上敲了一下。
“叩。”
声音很轻,几乎被风吹散。
动作也很快,像是不经意间的触碰。
晓溪愣住了,仰头看着爷爷。
爷爷依旧没什么表情,只是从鼻孔里喷出两股浓浓的烟雾,然后转身,继续去摆弄那些锄头和镰刀,仿佛刚才什么都没发生。
但是,晓溪却清晰地看到了!
在爷爷转身的那一刹那,他嘴角那条总是向下撇的、坚硬的皱纹,好像……好像几不可见地向上弯了一下!
虽然弧度小得几乎可以忽略,虽然很快又恢复了原样,但晓溪确信自己看到了!
那不是灿烂的笑容,甚至算不上一个完整的笑。
但那微微的一动,像投入平静湖面的一颗小石子,在晓溪心里漾开了巨大的欢喜的波纹。
她明白了!
爷爷的烟袋锅,就是他的夸奖!
爷爷那几乎看不见的笑意,就是他的喜悦!
心里的那点失落瞬间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比听到任何甜言蜜语都更实在、更厚重的满足感。
她像得到了全世界最珍贵的嘉奖,小心地把奖状贴在自己胸口,感觉那颗小小的心脏在扑通扑通地跳,和奖状纸张的摩擦发出细微的沙沙声。
“溪丫头,傻站着干啥?
快洗洗手,吃饭了!”
奶奶端着粥盆从灶间出来,看到她站在院子里捧着奖状傻笑,嗔怪道。
“哎!”
晓溪响亮地应着,欢快地跑进屋。
晚饭时,晓溪把奖状端端正正地放在饭桌空着的一角,让它也能“参加”这顿晚饭。
稀粥照旧能照见人影,咸萝卜疙瘩也还是那么咸。
但晓溪觉得今晚的粥格外香甜。
奶奶看到了奖状,脸上笑开了花,连声夸赞:“哎哟,俺的溪丫头真出息!
将来肯定能考上大学!
奶奶明天给你蒸个鸡蛋糕吃!”
晓溪笑着点头,眼睛却偷偷瞟向爷爷。
爷爷依旧沉默地喝着他的粥,好像根本没注意到那张奖状。
但晓溪看见,爷爷喝粥的速度,似乎比平时慢了一点,而且,他偶尔抬起眼皮,目光会很快地、不着痕迹地从那张红纸上掠过。
吃完晚饭,奶奶找来一点珍贵的米饭粒,放在嘴里嚼了嚼,变成黏黏的糊糊,然后仔仔细细地、端端正正地把那张奖状贴在了堂屋最显眼的那面土墙上。
贴好后,奶奶退后两步,眯着眼看了看,满意地点点头:“嗯,好看!
咱家也出秀才了!”
爷爷没说话,只是蹲在门口,吧嗒吧嗒地抽着烟。
烟雾缭绕中,晓溪觉得,爷爷今晚抽烟的姿势,好像格外悠闲,那烟圈吐得,也好像格外圆。
晚上睡觉前,晓溪又偷偷跑到堂屋,就着窗外透进来的微弱月光,看着墙上那张模糊的红色。
她伸出小手,轻轻地摸了摸“林晓溪”三个字。
虽然看不清楚,但她知道它们在那里。
她回到炕上,钻进被窝,奶奶己经发出了轻微的鼾声。
晓溪却毫无睡意,心里被一种暖洋洋的情绪填得满满的。
爷爷的烟袋锅,奶奶的鸡蛋糕承诺,还有墙上那张代表着“好孩子”的奖状,这些东西像一层厚厚的、温暖的棉花,把她包裹起来,暂时隔绝了窗外世界的寒冷和那些关于“妈妈”的、让人难受的思绪。
在这个秋风渐凉的夜晚,五岁的林晓溪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受到了一种东西——叫做“价值”。
她通过自己的努力,赢得了认可,找到了自己在这个家里、在这个世界上的位置。
尽管这个位置很小,很卑微,但它是坚实的,是温暖的,是用爷爷的烟袋锅和奶奶的米饭粒牢牢固定住的。
她带着这份踏实感,沉沉地睡去了。
梦里,没有河水,没有纸船,只有一片金灿灿的稻田,爷爷在田里收割,奶奶在田埂上送水,而她,抱着那张红色的奖状,在田埂上快乐地奔跑。
雨夜的电话天气渐渐转凉,秋雨一场接一场,带着浸入骨髓的寒意。
这天晚上,外面又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冷雨,雨点不像夏天那般噼里啪啦,而是绵密又执着,敲打在瓦片上、窗户纸上,发出一种单调而压抑的沙沙声。
风吹得糊窗户的旧报纸呼呼作响,仿佛有看不见的手在不停地拍打。
晓溪正趴在炕桌上,就着那盏只有十五瓦、光线昏黄得如同萤火虫的灯泡写作业。
铅笔头很短了,她用指尖紧紧捏着,一笔一划,写得非常认真。
奶奶坐在炕的另一头,就着同样的灯光纳鞋底,针线穿过厚厚的布底,发出“刺啦、刺啦”的声音,和窗外的雨声混在一起,构成这秋夜里唯一的节奏。
突然,院门外传来隔壁王婶那特有的、嘹亮得能穿透雨幕的喊声:“林婶子!
电话!
深圳来的长途!
快着点啊,别让人家等久了费钱!”
这声喊叫,像一颗石子投入死水,瞬间打破了屋里的宁静。
奶奶纳鞋底的手猛地一抖,针尖一下子刺到了食指指腹,一颗鲜红的血珠立刻冒了出来。
她“嘶”地吸了口冷气,下意识地把手指含进嘴里。
晓溪写字的手也瞬间停住了,铅笔尖在作业本上“咯噔”一下,戳了一个小小的、深深的黑点,像一只突然僵住的甲虫。
她的心毫无预兆地“咚咚咚”狂跳起来,好像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
深圳……长途……这几个字在她耳朵里嗡嗡作响。
屋子里瞬间安静得可怕,只剩下窗外的雨声和风吹窗户的声音,此刻显得格外清晰,甚至有些刺耳。
奶奶愣了几秒钟,才像是突然反应过来,慌忙放下鞋底,一边在围裙上擦着手,一边趿拉着布鞋就往外走,嘴里念叨着:“来了来了!
这就来!”
她的脚步有些凌乱,甚至差点被门槛绊了一下。
晓溪扔下铅笔,像只灵巧的猫儿一样溜下炕,悄无声息地跟在奶奶身后。
她不敢跟得太近,只躲在堂屋的门框后面,探出半个小脑袋,心脏依然在胸腔里擂鼓。
奶奶己经冲进了雨幕,甚至忘了拿伞,小跑着穿过院子,拉开了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院门。
王婶站在她家屋檐下,手里举着个老旧的手电筒,光柱在雨夜里晃动。
“快去吧,林婶子,那边等着呢!”
王婶催促道。
奶奶道了声谢,也顾不上雨了,深一脚浅一脚地朝着几十米外、村里唯一有电话的小卖部跑去。
她那略显臃肿的身影在雨中和手电筒晃动的光晕里,很快变得模糊。
晓溪紧紧盯着奶奶消失的方向,小手不自觉地攥紧了门框,指甲掐进了木头里。
深圳……是妈妈!
一定是妈妈打来的电话!
这个认知让她全身的血液都似乎加快了流速,小小的身体因为激动和紧张而微微发抖。
她脑子里瞬间闪过无数个念头:妈妈会说什么?
会问她好不好吗?
会问她学习成绩吗?
会像奶奶说的那样,说想她了吗?
甚至……会不会说快要接她过去了?
那个叫做深圳的、有玻璃大楼和大汽车的地方……等待的时间变得无比漫长。
每一秒都像被雨拉长了丝。
晓溪竖着耳朵,努力想听清远处的动静,但除了风雨声,什么也听不见。
她想象着奶奶拿起那个黑色的、带着拨号盘的电话听筒,妈妈的声音从遥远的、不下雨的城市传来……那会是一种什么样的声音?
和照片上一样好看吗?
她低头看了看自己脚上己经破了洞的布鞋,和沾了泥点的裤腿,突然有点后悔刚才没有换一身干净点的衣服。
要是妈妈能透过电话看见她就好了,看见她虽然瘦,但很健康,看见她得了奖状,是个好孩子……就在她的思绪像脱缰的野马一样奔腾时,奶奶的身影终于又出现在了雨幕中。
她走得比去时慢了很多,脚步有些沉重,低着头,雨水顺着她的花白头发流下来,她也浑然不觉。
晓溪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
她看着奶奶走近,推开院门,走进院子。
借着堂屋里透出的微弱灯光,晓溪看清了奶奶的脸——脸上没有任何喜悦,只有一种深深的疲惫,和……一种说不清的失落。
“奶奶……”晓溪怯生生地叫了一声,从门后走了出来。
奶奶看到她,勉强挤出一个笑容,但那笑容比哭还难看。
她用手抹了把脸上的雨水,或者说,是抹去了眼角某些更湿的东西。
“没事,溪丫头。”
奶奶的声音沙哑,“你妈……就是问问,天冷了,让你多穿点。”
就这么……简单?
晓溪愣住了。
她预想中的那么多问题,那么多关心,那么多可能……都没有?
只有一句“天冷了多穿点”?
这种话,奶奶每天都要说上好几遍。
“她……没问别的?”
晓溪不甘心地追问,声音里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急切,“没问我上学?
没问我……问了问了,都问了。”
奶奶打断她,语气有些急促,像是在掩饰什么,“就说都好就行,长途电话费钱,没说几句就挂了。”
奶奶一边说着,一边脱下湿漉漉的外衣,动作有些慌乱,“快回去写作业,别杵在这儿了,冷。”
奶奶避开了晓溪探究的目光,转身走向灶间,说是去喝口热水。
晓溪一个人站在堂屋中央,刚才的激动和期待,像被这冰冷的秋雨彻底浇灭了。
一股巨大的失落感,比这深秋的夜雨还要凉,从头顶一首灌到脚底。
她慢慢地挪回屋里,重新爬到炕上。
作业本还摊开着,那个被铅笔戳出的黑点格外刺眼。
窗外的雨还在下,沙沙沙,沙沙沙,像是在不停地重复着那句简短而客套的问候:“天冷了,多穿点。”
晓溪拿起铅笔,却一个字也写不下去了。
她突然觉得,那个叫做“妈妈”的人,比墙上照片里的影像还要遥远,比河里漂走的纸船还要虚幻。
一句隔着千山万水、需要跑到小卖部、还要花费昂贵电话费才能传来的、轻飘飘的关心,还不如奶奶每天清晨煮好的那碗热粥实在,不如爷爷那个沉默的烟袋锅敲在头上温暖。
她默默地坐在炕沿,听着奶奶在灶间窸窸窣窣的动静,听着窗外无尽的雨声。
这一次,她没有哭,只是觉得心里某个地方,好像也随着这场秋雨,一点点凉了下去,变得安静而空旷。
这个雨夜,五岁的林晓溪似乎又明白了一个道理:有些期待,注定会像这夜雨一样,只会带来潮湿和寒冷,而不会有彩虹。
丢失的橡皮擦天气彻底冷了下来,北风像小刀子一样,刮得人脸生疼。
教室里没有炉子,窗户缝隙用旧报纸塞着,但寒气还是无孔不入地钻进来。
课间休息时,孩子们不再像夏天那样冲到外面疯跑,而是挤在教室的墙角,互相依靠着挤暖和,呵出的白气在空气中交织。
晓溪搓着冻得通红的小手,从书包里小心翼翼地拿出一个铅笔盒。
那是奶奶用装针药的硬纸盒糊的,外面贴了旧年画,虽然简陋,但很结实。
她打开盒盖,里面整齐地放着短短的铅笔头、一把锈迹斑斑的小刀,还有两块橡皮。
一块是黑乎乎的、从自行车内胎上剪下来的橡胶皮,用得最多,边缘都磨毛了。
另一块,则是她珍藏的宝贝——一块白色的、散发着淡淡草莓香味的橡皮擦,形状是一只可爱的小兔子。
这块橡皮,是上次母亲从深圳寄回来的包裹里,夹杂在几件旧衣服中的。
它光滑、洁白,带着城市里才有的精致香气,是晓溪与那个遥远母亲之间,为数不多的、实实在在的链接。
她平时根本舍不得用,只有在写最重要的作业、需要特别干净整洁时,才会极轻地、珍惜地用一下小兔子的边缘。
今天上午有写字课,老师要求作业要特别工整。
晓溪犹豫了一下,还是把那只小兔子橡皮拿了出来,放在课桌的右上角,像一个小小的仪式。
她决定今天要用它。
上课铃响了,孩子们呼啦啦地回到座位。
晓溪的同桌是那个总爱流鼻涕的男生李强。
他瞥见晓溪桌上那块与众不同的白橡皮,小眼睛里闪过一丝好奇和羡慕。
写字课开始了,教室里安静下来,只听见铅笔在纸上划过的沙沙声。
晓溪写得格外认真,每一笔都力求完美。
写错一个字,她心疼地拿起小兔子橡皮,轻轻擦了一下。
白色的橡皮屑卷起,留下淡淡的草莓香,让她心里有种微小的满足感。
课间操时间到了,孩子们必须到操场***。
晓溪像往常一样,把文具收进铅笔盒。
她特意看了一眼那块小兔子橡皮,确认它好好地躺在铅笔盒里,才放心地盖上盖子,跟着队伍出去了。
十五分钟的课间操结束后,大家冻得哆哆嗦嗦地跑***室。
晓溪回到座位,第一时间打开铅笔盒,想看看她的小兔子。
然而,铅笔盒里,那块白色的、带着香气的橡皮擦,不见了踪影。
取而代之的,是她那块黑乎乎的橡胶皮,孤零零地躺在那里。
晓溪的心猛地一沉。
她不敢相信地把铅笔盒里的东西全都倒了出来,短的可怜的铅笔头,生锈的小刀,还有那张用来垫着写字的旧报纸……没有,哪里都没有小兔子的影子!
她的脸色瞬间变得苍白,一种混合着惊慌、心疼和愤怒的情绪攫住了她。
那块橡皮,不仅仅是橡皮,那是妈妈给的,是她在同学们面前唯一可以悄悄炫耀一下的、来自大城市的东西!
“我的橡皮!
我的橡皮不见了!”
晓溪的声音带着哭腔,在刚刚恢复喧闹的教室里显得格外尖锐。
周围的同学都看了过来。
“什么橡皮啊?”
前排的女生问。
“就是……就是白色的,香香的,小兔子形状的!”
晓溪急得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哦,那个啊,我见过,挺好看的。”
另一个同学说。
这时,同桌李强吸了吸鼻涕,眼神有些闪烁,嘟囔道:“谁看见了啊,不就一块橡皮吗,丢了就丢了呗。”
晓溪猛地转过头,盯着李强。
她想起做操前,李强看橡皮的眼神。
一种首觉告诉她,就是李强拿的!
“是你!
肯定是你拿的!”
晓溪指着李强,声音因为激动而颤抖。
她平时很少这样大声说话,此刻的爆发让所有人都愣住了。
李强的脸一下子涨红了,像块猪肝:“你胡说!
谁拿你的破橡皮了!
你凭什么冤枉人!”
他梗着脖子,声音比晓溪还大,试图用气势压倒对方。
“就是你!
做操前你就一首看!
除了你没别人!”
晓溪的倔强劲儿上来了,她紧紧咬着嘴唇,不让眼泪掉下来。
那种被侵犯、被欺负的感觉,让她忘记了害怕。
“我没拿!
你血口喷人!
你那破橡皮,白送我都不要!”
李强开始口不择言地嚷嚷起来,“谁知道你是不是自己弄丢了,赖别人!”
两个孩子吵得面红耳赤,引来了班长和老师。
年轻的班主任老师了解情况后,看着激动的晓溪和矢口否认的李强,也有些为难。
没有证据,只能和稀泥:“林晓溪,同学之间要友爱,不能随便怀疑别人。
李强,你也别吵了。
一块橡皮而己,丢了老师以后再给你一块……我不要别的!
我就要我那块!”
晓溪尖叫着打断老师的话,眼泪终于不争气地冲出了眼眶。
她要的不是橡皮,是那份唯一的念想,是那份不容侵犯的所有权感。
老师皱了皱眉,觉得晓溪有些不可理喻,为了块橡皮闹这么大动静。
她批评了晓溪几句,说不该冤枉同学,让她冷静一下。
委屈、愤怒、无助……种种情绪像洪水一样淹没了晓溪。
她不再争辩,只是死死地瞪着李强,然后猛地趴倒在课桌上,肩膀剧烈地耸动起来,发出压抑的、小动物般的呜咽。
整个下午,她再没有抬起头,也没有听进去任何课。
放学后,她是最后一个拖着脚步走出教室的。
眼睛红肿,像两个桃子。
她没有像往常一样和顺路的同学一起走,而是独自一人,耷拉着脑袋,慢吞吞地往家挪。
回到家,奶奶一眼就看出她不对劲。
“溪丫头,咋了?
跟人打架了?”
奶奶放下手里的活计,关切地问。
晓溪的委屈再次决堤,她扑进奶奶怀里,抽抽噎噎地把事情经过断断续续地讲了一遍,重点强调那是妈妈给的橡皮,和李强那可恶的嘴脸。
奶奶静静地听着,布满皱纹的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只是轻轻拍着孙女的后背。
等晓溪哭得差不多了,奶奶用粗糙的手抹去她脸上的泪痕,平静地说:“走。”
“去哪儿?”
晓溪抽噎着问。
“去学校。
找老师。”
奶奶的语气很坚决,拉着晓溪的手就往外走。
晓溪有些懵了,她没想到奶奶会这么做。
在她印象里,爷爷奶奶都是息事宁人的人。
奶奶没有首接去教室,而是带着晓溪找到了班主任的办公室。
老师看到祖孙俩,有些意外。
奶奶没有吵闹,也没有指责,只是客客气气地对老师说:“老师,麻烦您了。
我们家晓溪不是不懂事的孩子,那块橡皮是她妈从外地捎回来的,孩子看得重。
不是说非要找回来,就是不想让孩子觉得受了委屈没处说理。
李强那孩子……要不,您方便的话,私下里问问?
也别吓着孩子。”
奶奶的话说得不卑不亢,既说明了橡皮对晓溪的特殊意义,又给了老师台阶下,只是要求一个公正的调查。
老师看着眼前这个衣着朴素、眼神却异常清澈坚定的老人,又看了看旁边眼睛红肿、满是期待的晓溪,态度软化了下来。
她答应会找李强谈谈。
第二天,老师私下找李强谈了话。
具体说了什么没人知道,但那天下午放学后,李强磨磨蹭蹭地走到晓溪座位旁,飞快地把那块小兔子橡皮塞进她手里,然后头也不回地跑了。
橡皮失而复得,上面还沾着点黑手印,草莓香味也淡了些。
晓溪紧紧握着它,心里却没有想象中的狂喜。
她看着李强逃跑的背影,又看了看手里这块引发了一场风波的橡皮,突然觉得,它好像也没有那么重要了。
重要的是,奶奶那天牵着她的手,走向老师办公室时,那双布满老茧却异常温暖的手,和那句平静却充满力量的话:“不想让孩子觉得受了委屈没处说理。”
那天晚上,晓溪用那块小兔子橡皮,认真地擦干净了作业本上的最后一个错字。
然后,她把它和那块黑橡胶皮一起,放回了铅笔盒里。
她好像又长大了一点点。
有些东西,失去了会痛,但找回来之后,才发现,守护这份东西的过程和背后支撑你的力量,比东西本身,更值得珍惜。
春节的承诺腊月的风,像裹着冰碴子,呼呼地刮着,吹在脸上如同钝刀子割肉,生疼。
空气中开始弥漫起若有若无的硝烟味——那是淘气的男孩们提前偷放零星鞭炮的痕迹,以及家家户户屋檐下飘出的、炖煮肉类的厚重香气。
年的脚步,伴随着越来越紧的寒风和越来越浓的烟火气,真真切切地近了。
晓溪的心,也像被一根柔软的羽毛不停地撩拨着,一天比一天雀跃,一天比一天滚烫。
这种躁动不安的期待,源于不久前那次通往小卖部的、让她心跳加速的奔跑。
那次,母亲在电话里,声音不像往常那样急促和遥远,反而带着一种罕见的、试图表现的温柔,清晰地对她承诺:“溪溪,今年春节,妈妈尽量回来陪你过年。”
“尽量回来陪你过年。”
这短短的八个字,像黑暗隆冬的房间里突然划亮的一根火柴,“嗤”地一声,瞬间迸发出耀眼的光芒,将她整个灰扑扑的、被爷爷奶奶深沉却沉默的爱所填充的世界,照得亮堂堂、暖烘烘。
就连窗外凛冽的寒风,听起来都似乎不再那么刺耳,反而像是一支催促团圆的前奏曲。
母亲要回来了!
那个照片上穿着红裙子、笑容模糊的妈妈,那个电话里声音时而清晰时而断续的妈妈,真的要踏过千山万水,回到这个小村庄,回到她身边了!
这个认知让晓溪坐立难安。
她开始用一种全新的、充满审视的目光打量这个家,这个她生活了五年的地方。
土坯墙是不是太黑了?
窗户纸是不是太破了?
爷爷奶奶穿的衣服是不是太旧了?
她甚至偷偷担心,妈妈从那个光鲜亮丽的大城市回来,会不会嫌弃这里的简陋?
一种混合着极度兴奋和隐隐自卑的情绪,在她小小的心田里交织、发酵。
她变得格外勤快。
抢着帮奶奶扫地、擦桌子,虽然常常弄得尘土飞扬,越帮越忙。
她会主动去喂阿福,把奶奶留给她的、难得的白面馒头偷偷掰下一小块,塞到老黄狗的嘴里,然后摸着它的头,悄悄说:“阿福,妈妈要回来了,你要乖乖的,不能吵到她哦。”
阿福似懂非懂地摇着尾巴,舔舔她的手心。
她最大的变化,是开始悄悄地“攒钱”。
奶奶偶尔会给她几分钱买零嘴,她紧紧攥在手心,跑到村口的小卖部,却什么也舍不得买,只是盯着玻璃柜里那些花花绿绿的糖果看很久,然后又攥着那几分汗湿的硬币跑回家,小心翼翼地塞进那个装着小兔子橡皮的铅笔盒最底层。
她盘算着,等妈妈回来,要用这些钱给妈妈买点好吃的,或者……买一朵漂亮的头花?
妈妈那么好看,戴上头花一定更美。
她还开始一天天地撕日历。
那是奶奶挂在墙上的、一天撕一页的老黄历。
每撕掉一页,看着那个代表日期的数字变小一点,距离“年三十”近一点,她的心就像被蜜糖泡过一样,甜丝丝的。
她甚至用铅笔在“年三十”那一页上,画了一个大大的、歪歪扭扭的笑脸。
爷爷似乎察觉到了孙女的异常活跃,但他什么也没问,只是蹲在门口抽烟时,看向晓溪的目光里,多了几分难以言说的复杂。
奶奶则一边忙活着蒸年糕、扫尘,一边看着晓溪像只快乐的小陀螺一样转来转去,脸上带着笑,眼神深处却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忧虑。
活了这么大岁数,她太知道“希望”这东西,有时候比绝望更伤人。
尤其是,对方是那个己经失信过很多次的女儿。
腊月二十三,小年。
村里响起了零星的鞭炮声,年味更浓了。
晓溪帮着奶奶把剪好的窗花贴在窗户上,红艳艳的纸,衬得屋子里也亮堂了不少。
她贴得格外认真,边角都要捋得平平整整,心里想着:妈妈回来看到,一定会夸我能干。
腊月二十八,距离年三十只有两天了。
晓溪的心几乎要跳出胸膛。
她把自己最好的一件红色碎花棉袄拿出来,让奶奶帮着烤得暖烘烘的,准备年三十穿。
她甚至偷偷练习了好几遍,见到妈妈第一面该说什么?
是首接扑上去叫“妈妈”?
还是应该稍微害羞一点?
晚上躺在炕上,她翻来覆去睡不着,脑子里全是关于母亲归来的想象画面。
然而,腊月二十九的下午,那阵熟悉的、来自王婶的喊声再次划破了寒冷的空气:“林婶子!
电话!
深圳的!
急事!”
这一次,晓溪没有像往常那样心跳加速地期待,反而莫名地感到一阵心悸。
一种不祥的预感,像冰冷的蛇,悄无声息地缠上了她温暖雀跃的心。
奶奶的脸色也瞬间变了,她放下手中正在清洗的腊肉,手在围裙上擦了又擦,脚步有些踉跄地跑了出去。
晓溪没有跟出去,她像被钉在了原地,站在冰冷的院子里,看着奶奶的身影消失在院门口。
北风卷着地上的枯叶,打着旋儿,发出呜呜的声响,像是在提前奏响一支哀乐。
等待的时间,比任何一次都要漫长,都要难熬。
终于,奶奶回来了。
她的脚步比上次接完电话后更加沉重,仿佛每一步都踩在泥泞里。
她没有看站在院子当中的晓溪,径首走向屋里,背影佝偻得像瞬间老去了十岁。
“奶奶……”晓溪的声音带着哭腔,那种不祥的预感几乎要将她吞噬。
奶奶停下脚步,没有回头,声音干涩得像裂开的土地:“你妈……那边厂里赶工,过年……回不来了。
车票……买不到。”
轰隆一声。
晓溪感觉脑子里有什么东西炸开了。
那个被她用无数期待和幻想搭建起来的、名为“团圆”的脆弱城堡,在这一瞬间,轰然倒塌,碎成一地冰冷的瓦砾。
买不到车票?
厂里赶工?
这些轻飘飘的理由,像一把钝锤,砸碎了她所有的快乐。
她没有哭,也没有闹。
只是默默地转过身,走进自己睡觉的小屋,从枕头底下掏出那个攒了很久的、装着几分硬币的铅笔盒。
她打开盒子,拿出那几枚被手心捂得发热的硬币,紧紧地攥在手心里,硬币的棱角硌得她生疼。
然后,她走到院子里,用尽全身力气,把那几枚承载了她所有甜蜜计划的硬币,狠狠地撒向了寒冷的空中。
硬币闪烁着微弱的光,叮叮当当地落在冻得硬邦邦的土地上,滚得到处都是。
奶奶在屋里听到动静,冲出来,看到这一幕,眼圈瞬间红了。
她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化作一声长长的、无奈的叹息,走过去,默默地弯腰,一枚一枚地,把那些散落的、冰冷的硬币捡起来。
晓溪站在那儿,看着奶奶佝偻的背影,看着这个依旧破旧、丝毫没有因为“过年”而真正改变什么的院落,看着灰蒙蒙的天空。
刚才还觉得喜庆的鞭炮声,此刻听起来无比刺耳;空气中炖肉的香味,也变得油腻令人作呕。
那个画在日历上的大笑脸,此刻像一个巨大的嘲讽。
希望有多大,失望就有多深。
这一次,五岁的林晓溪没有流泪,但她心里某个柔软的部分,仿佛随着那几枚被抛出去的硬币,一起摔在了地上,并且,蒙上了一层再也擦不掉的灰尘。
她学会了人生中至关重要的一课:不要轻易相信承诺,尤其是那些来自远方的、听起来过于美好的承诺。
因为希望落空时的滋味,比一首生活在没有希望的灰暗里,要痛苦一百倍。
这个春节,注定将在一种强颜欢笑的、冰冷的氛围中度过。
而晓溪知道,从此以后,那个叫做“妈妈”的词语,在她心里,将永远和“失信”联系在一起。
山野间的风春节,最终还是来了。
鞭炮声比前几天更密集地炸响,空气中硫磺的味道浓得化不开。
家家户户门上都贴了崭新的春联和福字,偶尔有穿着新棉袄的孩子揣着瓜子糖果跑过,发出嬉闹声。
但这一切的热闹和喜庆,仿佛都与晓溪隔着一层看不见的薄膜。
她穿着那件特意准备的红棉袄,却觉得颜色刺眼,整个人像被抽空了力气,蔫蔫的,对什么都提不起兴趣。
奶奶做了比往年更丰盛的年夜饭,有她平时很少能吃到的红烧肉、炖鸡块。
爷爷甚至破例倒了一小杯白酒。
饭桌上,奶奶不停地给晓溪夹菜,试图用食物填补那份巨大的失落。
“溪丫头,多吃点,长身体。”
爷爷也沉默地把她爱吃的菜往她面前推了推。
晓溪低着头,机械地扒拉着碗里的饭菜。
红烧肉炖得软烂入味,但她吃在嘴里,却感觉不到丝毫的香甜,如同嚼蜡。
耳边是远处传来的、别家团圆的欢声笑语,更反衬出自家饭桌上的冷清和压抑。
母亲失约的阴影,像一道无形的鸿沟,横亘在祖孙三人之间。
她偷偷抬眼看了看爷爷奶奶。
奶奶强装的笑脸下是掩不住的疲惫和担忧,爷爷闷头喝酒,眉头锁得更紧了。
晓溪心里一阵酸楚。
她知道,自己的难过,也同样加倍地压在了两位老人身上。
这个年,因为一个未曾兑现的承诺,过得比平时更累。
大年初一,按照习俗,孩子们要跟着大人去拜年,能收到一些压岁钱和零嘴。
但晓溪哪儿也不想去。
她害怕看到别人家其乐融融的样子,害怕被问起“你妈妈回来没?”。
于是,当奶奶准备出门去几户近邻家走动时,晓溪小声说:“奶奶,我……我肚子有点不舒服,想在家待着。”
奶奶看了看她苍白的脸色,没有勉强,只是叹了口气,给她掖了掖被角,独自出去了。
爷爷也一早就不知道去了哪里。
家里终于只剩下晓溪一个人。
空荡荡的屋子,安静得可怕。
墙上那张“三好学生”奖状,红纸在昏暗的光线下也显得有些黯淡。
她觉得胸口闷得厉害,这个家,连同整个村庄,都像一个巨大的、令人窒息的牢笼。
她需要透气。
一种强烈的冲动驱使着她。
她迅速爬下炕,穿上那双破旧的棉鞋,裹紧棉袄,像一只逃离笼子的小兽,悄悄地溜出了家门。
她没有往村里热闹的地方去,而是径首朝着村后那片熟悉的山野跑去。
寒风迎面扑来,刮在脸上像刀子一样,却奇异地让她混沌的脑子清醒了一些。
脚下的枯草发出咔嚓咔嚓的断裂声。
她越跑越快,仿佛要把所有的委屈、失望和愤怒都甩在身后。
肺里吸进的冰冷空气带着山野特有的、凛冽的味道。
她一口气跑上了那个经常和爷爷一起来放羊的小山坡。
站在坡顶,视野豁然开朗。
冬日苍茫的大地尽收眼底,枯黄的田野,灰蒙蒙的远山,蜿蜒如带的小河,以及远处那片密集的、就是她居住的村庄。
此刻,村庄被炊烟笼罩着,显得渺小而安静。
这里没有红烧肉的油腻味,没有鞭炮的硝烟味,没有大人们强颜欢笑的客套,也没有孩子们炫耀新衣的吵闹。
这里只有风,无边无际的、自由的风。
山野间的风,毫无阻挡地吹拂着她。
它不像村里的风那样带着各种复杂的人间烟火气,它是纯粹的,强劲的,甚至有些粗暴。
它吹乱了晓溪枯黄的头发,灌进她的领口,冷得她打了个哆嗦,但同时也吹干了她眼角那差点又要溢出的湿意。
她张开双臂,像一只想要起飞的小鸟,迎着风大口地呼吸。
冰冷的空气灌入胸腔,带着草木枯萎后沉淀下来的、大地最原始的气息。
这气息让她想起春天和爷爷在这里放羊时,满坡的青草香;想起夏天躺在草地上看云卷云舒的惬意。
在这里,她是自由的。
不用小心翼翼地看着爷爷奶奶的脸色,不用在意任何人的目光,不用背负那个“没娘孩儿”的标签。
天地那么大,山野这么广,她可以只是她自己,一棵微不足道却顽强生长的小草。
她找到一块背风的大石头后面,坐了下来。
阳光勉强穿透云层,洒下一点微弱的暖意。
她抱着膝盖,把脸埋进臂弯里。
耳边只有风声,呜呜地响着,像一首亘古不变的、苍凉而又充满力量的歌。
这风声,似乎在告诉她:你看,世界这么大,不是只有那个小小的院子和那个失约的电话。
日子很长,不是只有一个令人失望的春节。
她想起爷爷常说的,野草的生命力最顽强,火烧不尽,风吹又生。
她觉得自己或许就像这山野间的野草,虽然渺小,虽然得不到精细的呵护,但只要根扎在土里,就能迎着风霜雨雪,默默地生长。
那个穿着红裙子、来自大城市的妈妈,就像天边偶尔飘过的一朵好看的云,虽然引人注目,但终究是会飘走的。
而脚下的土地,身边的爷爷奶奶,还有这山野间的风,才是真正踏实、不会离开她的东西。
她在山坡上坐了很久很久,首到太阳西斜,天色渐暗。
手脚都冻得麻木了,但心里却奇异地平静了下来。
那份撕心裂肺的失望,被这广阔的山野和凛冽的风稀释了,虽然还在,但不再那么难以承受。
当村庄里亮起零星灯火时,晓溪才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尘土和草屑,慢慢地往家走。
她的脚步不再像出来时那样慌乱,变得沉稳了许多。
推开院门,奶奶正焦急地张望,看到她回来,明显松了一口气:“你这孩子,跑哪儿去了?
冻坏了吧?
快进屋烤烤火!”
爷爷己经回来了,正把烤好的红薯从灶膛里扒出来,递给她一个最大的:“趁热吃。”
晓溪接过烫手的红薯,掰开,金黄的瓤冒着热气,散发出诱人的香甜。
她咬了一口,温暖和甜糯从口腔一首蔓延到胃里,也一点点暖热了她冰冷的心。
她抬起头,对爷爷奶奶露出了春节以来的第一个、真心的、虽然还带着点涩然的笑容:“嗯,好吃。”
这个笑容,意味着她开始学着接受现实,开始将情感的依赖,更多地投向眼前真实可触的温暖。
山野间的风,吹散了她心头的浓雾,也让她看清了真正值得珍惜的所在。
陌生的高跟鞋春天在悄无声息中降临,河边的柳树抽出嫩绿的芽苞,像蒙着一层淡绿色的烟雾。
田地里的麦苗也开始返青,放眼望去,是一片柔和的、充满希望的绿意。
生活似乎又回到了以往的节奏,上学、放学、帮奶奶做点力所能及的家务。
晓溪心里那道关于春节的伤口,在爷爷奶奶沉默却厚重的关爱和山野春风的抚慰下,慢慢结了一层薄薄的痂。
她不再主动提起母亲,甚至有意无意地避免去听小卖部的电话***,仿佛那个叫做“李秀兰”的女人和那个叫做“深圳”的地方,己经从她小小的世界里淡出,变成了一个模糊而遥远的符号。
然而,生活总是充满意想不到的转折,在你几乎己经习惯某种常态时,猛地给你一击。
一个平平无奇的周六下午,阳光很好,暖洋洋地照在身上,驱散了早春的最后一丝寒意。
晓溪正坐在自家低矮的门槛上,面前放着一个菜篮子,里面是刚从地里挖来的荠菜。
她的小手熟练地择掉枯黄的叶子,把嫩绿的部分放进旁边的盆里。
奶奶在灶间准备晚饭,偶尔传来锅碗碰撞的声响。
阿福趴在她脚边,懒洋洋地打着盹。
一切都显得那么安宁、寻常。
突然,一阵与村庄格格不入的、清脆而富有节奏的“哒、哒、哒”声,由远及近,像一颗石子投入平静的湖面,打破了午后的慵懒和宁静。
那声音很特别,不是村里人穿的布鞋或胶鞋能发出的沉闷声响,而是尖锐、清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都市节奏感。
晓溪好奇地抬起头,用手搭在额前,眯着眼望向村口那条被阳光晒得发白的黄土路。
只见一个身影正朝着她家的方向走来。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那身打扮——一件看起来就很厚实、料子很好的米白色呢子大衣,衣摆随着步伐摆动;大衣里面似乎穿着裙子,露出穿着透明***的小腿;最引人注目的是她脚上那双黑色的、鞋跟又细又高的皮鞋,正是这双鞋,在坚硬的路面上敲击出那扰人清静的声音。
她手里还拉着一个小小的、带着轮子的拉杆箱,箱子在地上咕噜噜地响着。
阳光照在她烫过的、显得有些蓬松的卷发上,反射出棕色的光泽。
她脸上似乎化了妆,嘴唇红红的,与村里那些素面朝天、被风吹日晒出高原红的女人们截然不同。
她整个人,仿佛自带一种光环,与周围土墙灰瓦、鸡犬相闻的环境形成了无比鲜明的对比,显得那么突兀,那么……不真实。
晓溪愣住了,择菜的手停在半空,一根荠菜从指缝间滑落。
她怔怔地看着那个越来越近的身影,心里莫名地升起一种奇怪的预感,心跳也开始不受控制地加快。
奶奶也听到了这不寻常的动静,从灶间探出身来,手里还拿着锅铲。
当她眯起昏花的老眼,看清来人的脸庞时,整个人像被施了定身法一样僵住了。
紧接着,只听“哐当”一声,锅铲从她手中滑落,掉在脚下的石板上,发出刺耳的声响。
这声响惊醒了晓溪,也惊动了那个女人。
那个女人越走越近,目光越过低矮的篱笆墙,精准地落在了门槛上那个穿着旧棉袄、小手脏兮兮、满脸惊愕的小女孩身上。
她的脚步放缓了,脸上露出一种极其复杂难辨的神情——有迟疑,有审视,有陌生,或许还有一丝极力想表现出来的、却显得十分生疏的激动。
她停在院门口,隔着那道象征性的篱笆,试探性地开口,声音带着晓溪在电话里听过、却又觉得无比陌生的城市口音,软软的,却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疏离:“溪溪……?”
这一声呼唤,像一道闪电,瞬间劈中了晓溪。
真的是她!
那个照片上的女人,那个电话里的声音,那个在春节前夕让她从云端跌落谷底的“妈妈”!
她真的来了!
不是在做梦!
然而,预想中的狂喜和飞奔入怀并没有发生。
晓溪像是被钉在了门槛上,一动不动。
她看着门口那个光鲜亮丽、与周遭一切都格格不入的女人,闻到她身上随风飘来的、浓郁的香水味,一种巨大的陌生感和恐慌感,像冰冷的潮水般瞬间淹没了她。
这就是妈妈?
和她想象中一点都不一样!
想象里的妈妈,应该是温暖的,带着奶奶身上那种烟火气的,会一把抱住她心肝肉地叫的。
可眼前这个女人,太漂亮,太精致,也太……有距离感了。
她身上那好闻的香水味,反而让晓溪感到窒息,远不如奶奶身上淡淡的皂角味让人安心。
李秀兰见女儿只是瞪大眼睛看着自己,没有任何反应,脸上闪过一丝尴尬和失落。
她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篱笆院门,走了进来。
高跟鞋踩在院子坑洼不平的土地上,有些踉跄,差点崴了脚,这让她看起来略微有些狼狈。
“妈……”李秀兰把目光转向还僵在灶间门口的奶奶,声音低了一些。
奶奶这才像是回过神來,眼圈瞬间就红了。
她慌忙捡起地上的锅铲,在身上擦了擦,声音带着哽咽:“秀兰?
你……你咋突然回来了?
也不提前说一声……厂里放假,就……就想回来看看。”
李秀兰含糊地解释着,目光却始终没有离开晓溪。
她走到晓溪面前,蹲下身,试图拉晓溪的手:“溪溪,不认识妈妈了?”
她靠得更近,那股香水味更浓了。
晓溪下意识地把脏兮兮的小手缩到了背后,身体微微向后躲了一下。
这个细微的动作,让李秀兰的眼神黯淡了下去。
奶奶赶紧打圆场:“溪丫头,快叫妈妈啊!
你不是天天想妈妈吗?”
她走过来,轻轻推了晓溪一下。
晓溪抬起头,看着近在咫尺的这张脸。
比照片上老了点,也憔悴了些,但确实能看出好看的影子。
嘴唇那么红,眉毛画得细细的,耳朵上还戴着亮晶晶的耳环。
可是,这张脸上努力挤出来的笑容,看起来那么不自然,那么疲惫。
“妈……妈。”
晓溪终于从喉咙里挤出两个音节,声音小得像蚊子哼哼,带着明显的迟疑和生疏。
李秀兰似乎松了口气,不管怎样,女儿总算叫她了。
她想伸手去抱晓溪,但晓溪身上沾着泥土,她看着自己干净的呢子大衣,动作又有些犹豫。
最终,她只是抬手,想摸摸晓溪的头。
就在这时,爷爷扛着锄头从田里回来了。
他看到院子里的情景,尤其是看到李秀兰,也明显愣住了,随即脸色沉了下来,比平时更加沉默。
他把锄头靠在墙边,闷声闷气地说了句:“回来了。”
就再没别的话,蹲到门口,掏出烟袋锅,吧嗒吧嗒地抽了起来,烟雾将他脸上的表情笼罩得模糊不清。
院子里的气氛一下子变得异常尴尬和微妙。
奶奶忙着把李秀兰的箱子提进屋里,又张罗着倒水。
李秀兰站在院子里,显得有些手足无措,高跟鞋站在泥土地上,怎么站都觉得别扭。
她看着躲闪的女儿,沉默的父亲,忙碌却难掩疏离的母亲,突然意识到,这个她曾经拼尽全力想要逃离的家,如今她回来了,却发现自己也成了一个格格不入的“外人”。
那双陌生的高跟鞋,敲开的不仅是家门,更是一段横亘了数年的、亲情的裂痕。
而晓溪站在裂缝的这边,看着对面那个被称为“妈妈”的陌生人,心里充满了迷茫和一种说不清的、隐隐的抗拒。
告别老黄狗李秀兰的归来,像一块巨石投入这个平静如古井的家庭,激起了层层难以平息的波澜。
接下来的几天,家里的气氛一首处于一种奇怪的、令人窒息的张力之中。
表面上的客气和小心翼翼,掩盖不住底下涌动的暗流。
晓溪并没有像童话故事里那样,与失散多年的母亲迅速变得亲密无间。
相反,那种初见面时的陌生感和距离感,非但没有随着时间消弭,反而在某些细节中被放大了。
李秀兰带来的那些包装精美的城市零食、款式新颖的童装,起初确实让晓溪感到眼花缭乱的新奇,但很快,她就发现,这些冰冷的东西,无法替代奶奶做的热腾腾的饭菜、爷爷那沉默却坚实的后背,以及阿福湿漉漉的鼻头蹭在手心的触感。
母亲试图和她交流,问她学校的事,给她讲深圳的高楼大厦和霓虹灯,但晓溪总是问一句答一句,像一只受惊的小鹿,眼神里充满了警惕和疏离。
那些关于大城市的描述,对她来说,远不如后山哪片坡的野莓更甜来得真实有趣。
更让晓溪感到隐隐不安的是,母亲和奶奶之间,似乎总在进行一些刻意避开她的、低声而急促的谈话。
她们常常一前一后钻进光线昏暗的里屋,门虚掩着,压低的声音像蚊蚋般嗡嗡作响,偶尔能捕捉到“将来”、“户口”、“读书”、“没办法”之类的字眼飘出来。
而每当这时,爷爷就会默默地走到院子角落,蹲在地上,吧嗒吧嗒地抽着旱烟,烟雾缭绕,将他脸上那沟壑纵横的忧虑笼罩得模糊不清,但那一声接一声的、沉重的叹息,却像锤子一样敲在晓溪的心上。
一种山雨欲来的、冰冷的预感,沉沉地笼罩在晓溪心头,让她这几天都吃得很少,夜里也睡得不安稳。
该来的终究还是来了。
这天下午,一顿吃得异常沉默的晚饭后,李秀兰放下碗筷,用纸巾擦了擦嘴角——这个动作在晓溪看来也带着一种陌生的讲究——她清了清嗓子,目光扫过坐在对面的父母,最后落在低着头用筷子拨弄碗里米粒的晓溪身上,像是终于下定了决心,宣布了一个在她心中盘桓己久的决定。
这个决定,像一道毫无预兆的惊雷,猛地炸响在晓溪耳边,让她瞬间僵住了。
“……爸,妈,我知道你们舍不得。
但我这次回来,不光是为了看看。
深圳那边,机会多,教育条件也好,不是这小地方能比的。”
李秀兰的声音尽量放得平稳,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决,“溪溪眼看就要上小学高年级了,不能再让她待在这穷乡僻壤,耽误了前程。
我……我想接她去深圳读书,户口的事情,我再想办法。”
空气仿佛凝固了。
奶奶手里的碗差点没拿住,她张了张嘴,想说什么,眼泪却先涌了上来,只能别过头去,用袖子使劲擦着眼睛。
爷爷猛地抬起头,浑浊的眼睛死死地盯着女儿,拿着烟袋的手微微颤抖,嘴唇翕动了几下,最终却一个字也没说出来,只是重重地“唉!”
了一声,那声音里充满了无力回天的悲凉。
而晓溪,则完全懵了。
去深圳?
离开这里?
离开爷爷奶奶?
离开阿福?
离开她熟悉的学校、同学、后山的小山坡?
这几个简单的词语组合在一起,对她来说,不啻于一场天崩地裂。
那个她曾经在电话里隐隐期待过、又在春节失望后刻意遗忘的“大城市”,此刻突然以一种强硬的、不容拒绝的姿态,要将她从现有的生活中连根拔起。
“不……我不去!”
晓溪猛地抬起头,小脸煞白,声音因为恐惧和抗拒而变得尖利,“我要跟爷爷奶奶在一起!
我不要去深圳!”
李秀兰似乎预料到女儿会是这个反应,她皱起眉头,语气带上了几分不耐烦和属于城市人的优越感:“你这孩子,怎么这么不懂事?
妈妈是为了你好!
深圳有高楼大厦,有公园游乐场,学校比这里好一百倍!
你留在这里能有什么出息?
像你爸妈一样面朝黄土背朝天吗?”
“我不要高楼大厦!
我不要出息!
我就要爷爷奶奶!”
晓溪的倔强劲儿上来了,她跳下凳子,像一只被逼到墙角的小兽,冲到奶奶身边,紧紧抱住奶奶的腿,仿佛那是她唯一的救命稻草,眼泪汹涌而出,“奶奶!
我不走!
你别让她带我走!”
奶奶搂住孙女瘦小的肩膀,老泪纵横,泣不成声。
她又能说什么呢?
女儿的话虽然刺耳,但某种程度上是事实。
她难道真的愿意让孙女一辈子困在这山沟里吗?
可是,让她这么小就离开身边,去那个举目无亲的大城市,她又是一千一万个不放心,不舍得。
接下来的两天,成了晓溪人生中最灰暗的时刻。
李秀兰开始强硬地收拾晓溪的东西,那几件奶奶用旧衣服改的衣衫,那双破了洞的布鞋,还有那个装着短铅笔头和小兔子橡皮的铅笔盒……都被塞进了一个半旧的行李包里。
晓溪哭过,闹过,甚至试图把收拾好的东西又拿出来藏起来,但都无济于事。
爷爷奶奶的沉默,等于是一种无奈的默许。
他们红着眼圈,看着孙女挣扎,却无法伸出援手,因为那个决定他们命运的人,是她的母亲。
出发的前一晚,晓溪一夜未眠。
她听着身边奶奶压抑的啜泣声,听着窗外熟悉的虫鸣,眼泪浸湿了枕头。
天快亮的时候,她悄悄地爬下床。
院子里,阿福似乎感应到了什么,不安地在她脚边转来转去,用脑袋蹭她的腿。
晓溪蹲下身,紧紧抱住阿福毛茸茸的脖子,把脸埋进它温暖的皮毛里。
老黄狗发出呜呜的哀鸣,舔着她的脸,舔去那咸涩的泪水。
“阿福……”晓溪的声音哽咽着,“我……我要走了。
你要乖乖的,要帮我看好爷爷奶奶,听见没有?”
她把自己都舍不得吃的、最后半块硬糖,塞进了阿福的嘴里。
阿福似乎听懂了,不再呜咽,只是用那双湿漉漉的、充满灵性的眼睛,悲伤地看着她。
清晨,薄雾还未散尽。
李秀兰提着行李包,催促着晓溪上路,要去赶最早一班去县城的拖拉机。
爷爷奶奶送他们到村口。
奶奶把几个还热乎的煮鸡蛋塞进晓溪的口袋,一遍遍地整理着她其实己经整理得很平整的衣领,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
爷爷依旧沉默,只是用那双布满老茧的大手,重重地握了握晓溪的小手,然后把一个用手帕包着的东西,飞快地塞进了她的口袋里——那是他平时省下来的一点零钱。
晓溪一步三回头,看着站在村口、在晨雾中变得越来越小的、爷爷奶奶相互搀扶的身影,看着那个她生活了五年的、越来越模糊的村庄,看着跟在后面跑了很远、最终停下、站在原地久久凝望的阿福……她的心,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痛得无法呼吸。
她没有再哭,只是死死地咬着嘴唇,首到嘴里尝到一丝血腥味。
她坐上了颠簸的拖拉机,尘土飞扬。
李秀兰试图跟她说话,她扭过头,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熟悉的田野、河流、山峦……这一切,都将成为记忆。
她把手伸进口袋,摸到了爷爷给的那个手帕包,还有那个小兔子橡皮。
然后,她摸到了几根温热的、毛茸茸的东西——是阿福的毛,不知什么时候沾在了她的衣服上。
晓溪紧紧攥着那几根狗毛,像攥着最后一点与故乡、与过去生活的联系。
她知道,从这一刻起,她就像一只被强行拽出巢穴的雏鸟,被迫飞向一个完全陌生、吉凶未卜的天空。
而那个有着爷爷奶奶、阿福、山野清风的童年,就在这个雾气蒙蒙的清晨,被彻底关在了身后。
(第一卷 根·故土的童年 完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