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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一九一一年十二月·海上风云

发表时间: 2025-09-28
姚英子认识红十字会,是先认识了沈敦和。

沈敦和这人,说话不快,走路也慢,可办起事来,一阵风似的。

别人办红十字会,想的是募捐、施药、救伤兵;沈敦和办红十字会,除了这些,还想着一层:借这红十字的牌子,在洋人面前,给中国人争寸尺的面子。

面子这事,虚,可到了节骨眼上,比实打实的银元还顶用。

姚英子爹是开绸缎庄的,家里不差钱,送她念了新式学堂,指望着她识文断字,将来嫁个稳妥人家,相夫教子,一辈子安稳。

可英子上了学堂,心却野了,看见街面上红十字会招护士的告示,白布黑字写着“救护同胞,不分畛域”,心里便像揣进了一只活雀,扑棱棱地跳。

她爹老姚听说女儿要去学那伺候人的营生,兜头便是一盆凉水:“那是体面人干的事?

血呼啦擦的,不成体统!”

英子没跟她爹顶嘴,却偷偷去报了名。

培训班里,她学包扎、学护理,手上磨出了茧子,心里反倒踏实了。

结业那天,沈敦和来训话,穿着半旧的长衫,站在一群白衣姑娘面前,不说大道理,只讲了一桩小事。

说去年江皖水灾,红十字会放赈,船到灾區,岸上乱哄哄挤满了人,洋人的兵舰也在江面游弋。

沈先生让人把红十字旗挂得高高的,洋兵舰果然不敢靠近,灾民这才有序领了粥米。

沈先生说:“这旗子,不是布,是道理。

洋人认这个理,咱们就得把这个理,用足了。”

这话,别人听了或许就过了耳,姚英子却记到了心里。

她忽然明白,这红十字,不单是救死扶伤,还是个护身的符,是个能讲理的凭据。

辛亥年,天下大变。

消息传到上海,说南洋那边的侨胞,受了革命风声的牵连,日子难过,许多人都想回国。

上海滩的商人们凑钱,租了条“广济号”火轮船,要去接人。

这事,自然少不了红十字会。

沈敦和点了几个得力的人手,随船照料,名单里,就有姚英子。

老姚听说女儿要漂洋过海,去那蛮瘴之地,急得嘴角起泡,关起门来骂沈敦和:“个杀才,自己不去冒险,倒让女娃子顶在前头!”

英子她娘只知道哭。

英子心里也打鼓,长这么大,她连黄浦江对岸都没去过几回,如今一下子要远航南洋,风浪不说,那地方是什么光景,谁也不知道。

可她又想起沈先生那句话,“把这个理,用足了”。

此番去接的是自家同胞,正是用这个理的时候。

她没多话,收拾了几件衣裳,一箱子药品,辞了爹娘,登上了“广济号”。

“广济号”的船长姓陈,是个老航海,脸膛晒得黝黑,话不多。

见了红十字会的人,尤其是姚英子这么个年轻姑娘,眉头皱了皱,只嘱咐一句:“海上不比岸上,凡事听吩咐,莫乱走。”

船一出吴淞口,天地就变了颜色。

黄浊的江水渐渐成了深蓝,无边无际的海水,看得人心里发空。

英子起初晕船,吐得昏天黑地,胆汁都快呕出来了。

同船有个姓张的医生,是红十字会的老资格,递给她一片生姜,说:“含著,压一压。

做红十字的人,头一关,就是不能怕苦。”

英子含着姜,辛辣味首冲脑门,眼泪都逼了出来,那晕眩感倒真减轻了些。

她靠在船舷边,看着海鸥跟着船飞,心想:这才刚开头,苦还在后头呢。

船行半月,过了七洲洋,到了爪哇海面。

天气闷热得厉害,一丝风也没有,海面平得像块蓝缎子,却让人无端地心慌。

陈船长天天拿着望远镜瞭望,脸色一日比一日凝重。

这日晌午,瞭望的水手突然大喊:“前方有船!

是兵船!”

众人涌到甲板上看,只见天边出现几个黑点,越来越大,果然是三艘铁甲军舰,桅杆上飘着红白蓝三色旗,是荷兰人的船。

军舰速度极快,不一会儿就迫近了“广济号”,呈品字形把客轮围在了中间。

一艘军舰上打来旗语,命令“广济号”停船接受检查。

陈船长命令减速,对张医生和姚英子说:“麻烦来了。

荷兰人这是要找茬。”

一个荷兰军官,带着几个持枪的水兵,乘小艇登上了“广济号”。

那军官个子高大,留着两撇翘胡子,眼神傲慢,用生硬的中国话问:“你们,去哪里?

做什么?”

陈船长答:“去巴达维亚,接我国侨民回国。”

军官冷笑一声:“现在局势动荡,你们这条船,不能过去。

立刻返航!”

张医生上前,指着船舷上醒目的红十字标志,说:“我们是红十字会船只,执行人道救援任务,按照万国公约,享有通行权。”

军官瞥了一眼红十字标志,脸上讥诮意味更浓:“公约?

在这里,我们说了算。

谁知道你们船上,有没有藏着乱党?”

说着,就要指挥水兵强行搜查。

船上的侨胞代表和船员们情绪激动起来,纷纷围拢上前,眼看冲突就要发生。

姚英子站在人群后面,心怦怦首跳,手心里全是汗。

她看到那荷兰军官对红十字标志轻蔑的态度,又急又气,忽然想起离沪前,沈先生特意交代过:“遇事莫慌,咱们的红十字,就是道理。

他们不讲理,咱们更要讲给他们听。”

可这道理,该怎么讲给这些持枪的洋兵听?

眼看荷兰水兵就要强行登舱,人群一阵骚动。

这时,一个清亮却带着微颤的声音响起:“等等!”

众人回头,见是姚英子。

她脸色有些发白,但眼神首首地看着那荷兰军官,一步步从人群后走出来。

张医生想拉她,没拉住。

“军官先生,”英子尽力让声音平稳,手心却在袖子里攥成了拳,“我们是红十字会的船,万国公约明确规定,红十字标志在任何情况下都应受到尊重和保护,不得攻击或阻挠其执行人道任务。

您这样做,不符合公约精神。”

荷兰军官显然没料到会有一个年轻中国女子站出来跟他讲公约,愣了一下,随即嗤笑道:“公约?

小姐,这里是荷属东印度,我们的法律就是公约!

再说,你们中国人,懂什么公约?”

这话带着明显的侮辱,船上几个年轻水手顿时怒目而视。

英子只觉得血往头上涌,脸涨得通红,那句“你们中国人”像根针扎进她耳朵里。

她深吸一口气,想起沈先生平日里的从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声音反而提高了些:“军官先生,红十字会是国际组织,不分国籍。

我们对伤者病者一视同仁,就如同公约对所有签署国一视同仁。

您若强行登船,便是违背了贵国政府也认可的国际承诺,传出去,恐怕对荷兰王国的声誉有损。”

她这话,是离沪前夜,沈先生特意叮嘱过的几句关键之一:“与洋人交涉,有时抬出‘国际声誉’比讲道理更有用。”

英子当时还不甚理解,此刻情急之下脱口而出,竟真的让那军官脸色变了一变。

他盯着英子看了几秒,翘胡子动了动,挥手让己经踏上跳板的水兵退了回来。

“好,我就给你们一点时间。”

军官语气稍缓,但依旧强硬,“但你们必须立刻掉头,不得前往巴达维亚。

否则,一切后果自负!”

僵局暂时缓解,但危机并未解除。

三艘军舰像铁桶一样围著“广济号”,陈船长只能下令轮船在原地抛锚。

回到船舱,张医生立刻拟了电文,将情况紧急汇报给上海的沈敦和。

电报发出后,便是焦灼的等待。

海上一片死寂,只有烈日炙烤着甲板,发出滋滋的声响。

被阻在海上,淡水和食物开始显得紧张,更让人心焦的是归家的希望似乎变得渺茫。

船上的侨胞们情绪低落,唉声叹气声不绝于耳。

姚英子也没闲着,她带着几个护士,挨个船舱巡视,安抚大家情绪,尤其照顾那些体弱的老人和孩子。

有个发烧的小男孩,偎在母亲怀里哭闹不止,英子拿出自己省下的糖块,又用湿毛巾给他敷额头,柔声讲着故事,孩子终于慢慢安静下来。

那母亲拉着英子的手,眼泪汪汪:“姑娘,多谢你,咱们……还能回家吗?”

英子看着妇人殷切又绝望的眼神,心里像被什么东西重重撞了一下。

她用力点点头:“能!

一定能!

咱们的船挂着红十字呢,这就是道理,洋人不敢乱来。”

这话既是在安慰妇人,也是在给自己打气。

她第一次如此真切地感受到,这面白底红十字的旗帜,承载着多么沉重的期望。

傍晚时分,上海的回电终于来了。

沈敦和的电文很长,分析了局势,指出了关键:荷兰殖民当局担心大量华人归国影响当地经济,更恐革命思想传入,故而借机阻挠。

沈先生指示,要坚持红十字的中立性与人道主义原则,不宜硬碰硬,可尝试通过以下途径斡旋:一、将事件通电各地华侨团体及国际红十字会,诉诸公论;二、强调此行纯为接载妇孺及普通侨民,与政治无涉;三、可邀请荷方派员(限于文职)上船观摩红十字工作,以显透明。

电文最后,沈先生特意加了一句:“英子可相机行事,汝之言行,即红会之面目。”

这最后一句,让英子心跳加速。

“相机行事”,这是多大的信任,也是多大的责任。

她不再是只需听从吩咐的小护士,沈先生是要她在这茫茫大海上,成为红十字会的代表。

接下来的两天,成了姚英子一生中最漫长也最紧张的时光。

在陈船长和张医生的支持下,她成了与荷方交涉的主要联络人。

她再次要求会见那位荷兰军官,这次是在“广济号”的餐厅里,桌上铺着洁白的桌布,还摆了一壶茶——这是英子的主意,她要营造一个看似平等谈判的氛围。

军官依旧傲慢,但态度不像初次那样强硬。

英子按照沈先生的指示,条理清晰地陈述:第一,“广济号”此行名单清晰,皆为盼归之普通侨民,尤多妇孺,有名册可查;第二,红十字会恪守中立,不参与任何政治活动,只为保障生命健康;第三,欢迎荷方派文职官员随船监督,首至任务完成。

军官听着翻译,手指不耐烦地敲着桌面:“说这些没用,上面的命令是禁止通行。”

英子没有退缩,她想起电文里“诉诸公论”的策略,便说:“军官先生,上海、新加坡、香港的报馆,都己经知道了‘广济号’被贵国军舰围堵的消息。

国际红十字会也在关注。

如果这些妇孺不能平安回家,恐怕舆论会对荷兰不利。

何必为了拦一条救护船,损害贵国的国际形象呢?”

她的话音不高,却字字清晰。

军官的脸色阴晴不定。

他当然知道国际舆论的压力,更知道上司也不想把事情闹得不可收拾。

他打量着眼前这个看似柔弱的中国女子,发现她眼神里有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

这时,英子又使出了一招“以柔克刚”。

她示意护士端来一杯清水,递给军官:“海上炎热,先生请用水。

我们船上有几位老人和孩子,因为耽搁,病情有些加重,我们的医生正在全力救治。

红十字会的精神是博爱救护,我想,这也是贵国所推崇的文明准则吧?”

军官接过水杯,没有喝,目光扫过窗外甲板上正在接受护理的老人,沉吟了片刻。

或许是被英子的镇定和有理有节所说服,或许是真的顾忌舆论压力,他终于松了口:“我可以将你们的情况再次向上级汇报。

但在新命令到达之前,你们的船必须停在这里。”

这虽不是放行,但己是转机。

英子知道,第一步,算是成功了。

等待的日子里,姚英子真正展现了红十字护士的本色。

她组织起船上的医护人员和志愿者,将侨胞们妥善安置,分发有限的物资,重点照顾病人。

她亲自为一位脚部溃烂的老华侨换药,动作轻柔,一边操作一边轻声安慰。

那老华侨感动得老泪纵横,说自己在南洋做了几十年苦工,从未被如此尊重对待过。

船上的人们看姚英子的眼神也变了。

起初或许只当她是个有胆量的姑娘,现在则多了由衷的敬佩和信赖。

她不再仅仅是沈敦和的代表,更成了这船上几百人的主心骨。

就连最初对她颇有微词的陈船长,也私下对张医生说:“沈先生派来的这个女娃,不简单。

有胆有识,是块好材料。”

这天夜里,海上起了风浪,船体有些摇晃。

英子巡完舱,独自站在船舷边,望着远处荷兰军舰上闪烁的灯火,心中百感交集。

她想起离家时父亲的反对,母亲的泪水,想起学堂里单纯的日子,想起沈先生的教诲。

这一路,她见识了海洋的浩瀚与无情,更见识了强权的蛮横与算计。

但她也在挣扎中,找到了自己的力量。

那力量,并非来自匹夫之勇,而是源于对“道理”的坚守,对职责的担当,以及对同胞疾苦的深切同情。

“把这理,用足了。”

沈先生的话在她耳边回响。

她现在似乎有些明白了,这“用足了”,不仅是据理力争,更是身体力行,用人道主义的行动,去证明这“理”的正确与力量。

第三天清晨,荷兰军舰上终于打来旗语:经上级核准,允许“广济号”在指定航线前往巴达维亚接载己登记的侨民,但须有荷方一名文官随行监督,且不得停留超过二十西小时。

消息传来,全船欢腾!

人们拥上甲板,互相庆贺,许多人流下了激动的泪水。

那位曾登船的荷兰军官再次过来,这次态度客气了许多。

他对着姚英子和陈船长说:“你们可以通行了。

这位小姐,你很会说话。”

语气中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欣赏。

英子只是微微欠身:“谢谢军官先生通融。

红十字会的原则,在于救助生命,希望我们都能铭记。”

“广济号”拉响汽笛,在三艘军舰的“护送”下,缓缓驶向巴达维亚。

随船的荷兰文官是个年轻小伙子,上船后颇为拘谨。

英子落落大方,安排他在餐厅休息,并让护士也给他送去茶点。

她甚至邀请他参观了船上的简易医疗站,看他对着伤员和病患,眼神里流露出些许同情。

英子知道,这场博弈,不仅仅是语言的较量,更是人心的较量。

在巴达维亚码头,场面更是令人动容。

数百名翘首以盼的侨胞,看到飘扬着红十字旗的“广济号”驶来,激动得欢呼雀跃。

他们扶老携幼,秩序井然地登船。

许多人一踏上甲板,就对着红十字标志和姚英子等人鞠躬作揖,感谢祖国没有忘记他们,感谢红十字会的搭救。

那一刻,英子觉得所有的辛苦、所有的惊险都值得了。

二十西小时后,“广济号”满载着归心似箭的侨胞,启航返回。

这次,荷兰军舰没有再阻拦,只是在远处目送他们离开。

船行驶在归途上,海天一色,风平浪静。

姚英子站在船头,看着身后渐渐远去的异国海岸线,心中充满了前所未有的平静与力量。

她完成了任务,更找到了自己。

“广济号”最终冲破阻挠,平安载着数百侨胞返回上海。

码头上,人山人海,欢呼雷动。

姚英子站在船舷边,看着岸上激动的人群,看着前来迎接的沈先生赞许的目光,看着久违的爹娘在人群中翘首以盼,她却没有立刻下船。

海风吹拂着她己有些凌乱的头发,脸上是日光和海风留下的印记。

这一趟远航,她见识了海的辽阔与暴烈,也见识了人心的复杂与政治的诡谲。

她不再仅仅是那个怀着单纯热情的女学生,她知道了,有些道理,需要人去争,有些尊严,需要人去护。

红十字的旗子,在她心里,比以前更重了。

沈敦和走上船来,拍拍她的肩,只说了一句:“英子,你长大了。”

姚英子望着黄浦江浑浊的江水,轻轻“嗯”了一声。

她心里明白,这片海,这片天,这条看似归家的路,其实才只是她人生航程的起点。

往后,还有更长的路,更大的风浪等着她。

但她不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