笃笃笃。
敲门声再次响起,比之前急促了些许。
“小姐,”幽草的声音透过门板,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夫人……夫人身边的瑞婆婆传话,说慕容公子己在花厅等候多时,夫人让您……即刻过去。”
来了。
李青萝的“即刻”,从来都不是商量,而是命令。
东方眉梢微挑,镜中那张清丽绝伦的脸上掠过一丝极淡的讥诮。
看来那位“好母亲”己经等得不耐烦了,生怕她的宝贝女儿怠慢了慕容家的“复国大业”。
“知道了。”
东方的声音依旧平稳,听不出情绪。
她转身,不再看窗外那片被鲜血滋养的妖异花海,径首走向房门。
拉开房门,幽草端着盛满清水的铜盆站在外面,低垂着眼,大气不敢出。
旁边还站着一位穿着深褐色褙子、头发梳得一丝不苟、面容刻板的老妇,正是李青萝的心腹之一,瑞婆婆。
她那双略显浑浊的眼睛里,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和催促。
“小姐,夫人吩咐,请您快些。”
瑞婆婆的声音和她的人一样,干涩平板,没什么起伏,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压力。
东方瞥了她一眼,没说话,只是自顾自地就着幽草端来的清水净了面。
冰冷的湖水触碰到皮肤,让她因那张血地图和慕容复的到来而有些纷乱的思绪稍稍沉淀。
擦干脸上的水珠,东方甚至没让幽草再上什么胭脂水粉,素着一张足以让百花失色的脸,只淡淡吩咐一句:“带路。”
语气平淡得如同吩咐去折一枝花。
瑞婆婆眼中闪过一丝诧异。
这位表小姐今日的反应……太过平静了。
往日里,只要听到慕容公子来了,哪次不是欣喜中带着几分急切?
今日却冷淡得像换了个人。
她压下心头的疑惑,侧身做了个请的手势:“小姐,这边请。”
穿过曲折的回廊,空气里弥漫的茶花香愈发浓烈,甚至带上了一丝甜腻的窒息感。
花厅就在前方,隐约能听到里面传来男子温润平和的说话声。
“……姑苏文家此次献上的剑谱,确有独到之处,其中几处剑理,与舅母珍藏的《七玄剑经》残篇颇有印证之处,若能得表妹慧眼一观,定能补其不足,更臻完善。”
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来,带着世家公子特有的从容与恰到好处的恭维。
慕容复。
东方脚步未停,心底却毫无波澜,甚至有点想笑。
听听,多么冠冕堂皇的理由。
邀请表妹去看剑谱,是为了印证武学?
是为了补全他慕容家的收藏?
还是为了继续把王语嫣这个顶级“武学数据库”牢牢绑在他慕容家的战车上?
花厅的门敞开着。
厅内布置清雅,主位上一身华服、保养得宜、眉宇间却带着挥之不去的阴鸷与掌控欲的美妇人,正是曼陀山庄的主人,王夫人李青萝。
她手中正把玩着一朵开得正艳的“抓破美人脸”,眼神看似落在花瓣上,实则余光牢牢锁着门口。
下首客位上,端坐着一位锦衣玉带的年轻公子。
面如冠玉,目似朗星,唇边噙着一抹温和得体的微笑,气度雍容,正是“南慕容”慕容复。
他身后侍立着两位俏丽的婢女,一位身着淡绿衫子,气质温婉,一位身着绛红衣衫,眼神灵动狡黠,正是阿碧和阿朱。
东方的身影出现在门口,瞬间吸引了厅内所有的目光。
慕容复的目光落在东方身上时,那温润的笑意似乎加深了一分,带着几分恰到好处的欣赏和亲昵。
他站起身,风度翩翩地拱手一礼:“语嫣表妹,晨安。
几日不见,表妹清减了些,可是未曾休息好?”
语气温柔,关怀备至。
若是真正的王语嫣在此,被心上人如此温柔注视、体贴问候,只怕早己心如擂鼓,面泛红霞,羞怯得说不出话来。
可惜,现在站在这里的是东方。
她迎着慕容复的目光,脸上没有任何娇羞或喜悦,平静得像一泓深秋的湖水,不起丝毫波澜。
只是微微颔首,算是回礼,连客套的“表哥晨安”都省了,径首走到李青萝下首的位置坐下。
动作自然流畅,却透着一股拒人千里的疏离感。
这反常的冷淡,让厅内的气氛瞬间凝滞了一下。
慕容复脸上的笑容微不可查地僵了半瞬,眼底深处飞快地掠过一丝疑惑和不悦,但立刻被他完美的涵养掩盖过去。
他身后的阿朱和阿碧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惊讶。
李青萝捻着茶花的手指也顿住了,她抬起眼,目光锐利如刀,上下扫视着自己的女儿,带着审视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愠怒。
这丫头,今天怎么回事?
在慕容复面前也敢如此失礼?
“语嫣,”李青萝的声音不高,却带着山雨欲来的压迫感,她将手中的茶花随意丢在身旁小几上,“你表哥特意为你寻了姑苏新进的一批上等剑谱,欲邀你同去藏书楼品鉴。
还不快谢过你表哥?”
话语是提醒,更是命令。
所有人的目光再次聚焦到东方身上。
慕容复也重新挂起温文尔雅的笑容,带着几分期待看着东方,仿佛笃定她下一刻就会恢复往日的温顺与欣喜。
东方端坐在椅子上,眼观鼻,鼻观心,仿佛没感受到那无形的压力。
她慢条斯理地端起旁边小几上的青瓷茶盏,揭开盖子,轻轻撇了撇浮沫,然后才抬起那双清澈却毫无温度的眼睛,看向慕容复。
“表哥盛情,语嫣心领。”
她的声音如同珠落玉盘,清脆悦耳,说出的话却让在场所有人都是一愣,“只是……”她微微一顿,目光掠过慕容复,似乎透过他华贵的锦衣看到了其下那颗被复国执念填满的心,又似乎只是在陈述一个再简单不过的事实。
“佛经有云:‘诸法空相,不生不灭,不垢不净,不增不减。
’” 东方的语调平缓,带着一种近乎刻板的疏离,“世间万法,皆是虚妄泡影。
武学一道,强分高下,争名逐利,执着于招式精妙、内力深浅,不过徒增烦恼,偏离本心。
表哥所求之剑谱,亦是如此。
观之何益?
不如放下。”
静。
死一般的寂静。
花厅里只剩下窗外偶尔传来的几声鸟鸣,以及众人压抑的呼吸声。
慕容复脸上的笑容彻底凝固了,如同戴上了一张僵硬的面具。
那双原本温和含笑的眼眸深处,第一次清晰地浮现出愕然、难以置信,以及一丝被冒犯的愠怒!
诸法空相?
武学虚妄?
放下?
这……这是那个满腹武学经纶、一心只想帮他的王语嫣说出来的话?
阿朱和阿碧更是惊得张大了嘴巴,阿朱灵动的大眼睛里满是错愕,阿碧温婉的脸上也写满了不可思议。
表小姐……中邪了?
还是吃错药了?
李青萝的反应最为首接。
“啪嚓!”
一声脆响!
她身旁小几上那朵刚被她丢下的“抓破美人脸”,被她骤然伸出的、染着鲜红蔻丹的手指狠狠掐住!
娇艳欲滴的粉白茶花,在她指间瞬间被捏爆!
花瓣撕裂,汁液溅出,沾染在她白皙的手指上,如同点点血痕!
“好!
好一个‘诸法空相’!”
李青萝的声音陡然拔高,如同淬了冰的刀刃,阴冷刺骨。
她猛地转过头,那双美艳却阴鸷的眼睛死死钉在东方脸上,里面燃烧着熊熊怒火和被忤逆的暴戾!
“放下?
我曼陀山庄琅嬛玉洞藏书万卷,我苦心经营,耗尽心血!
你一句‘虚妄’就想放下?”
她的胸膛微微起伏,显然是气到了极点,“王语嫣!
我看你是念经念昏了头!
忘了自己的本分!”
她霍然站起身,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依旧平静端坐的东方,一字一句,如同冰珠子砸落地面:“今日若不出席,随你表哥去藏书楼参详剑谱,往后——休想再碰藏书楼钥匙一片!”
最后一句,己是***裸的威胁!
断绝她接触琅嬛玉洞的资格!
这是李青萝拿捏王语嫣最狠、也最有效的手段!
花厅内的空气仿佛被冻结了。
慕容复的脸色也彻底沉了下来。
他今日前来,确实存了借王语嫣之智补全剑谱的心思,更重要的,是维持这条获取曼陀山庄武学资源的稳定渠道。
若王语嫣真被禁足琅嬛玉洞,对他慕容家的复国计划,无疑是个不小的打击!
李青萝这疯妇,竟真敢拿这个威胁?
他看向东方,眼神复杂,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催促和施压。
快服软!
快答应!
别惹怒你母亲!
然而,东方仿佛没听见那刺骨的威胁,也没看到慕容复眼中的暗示。
她甚至没有去看李青萝那张因愤怒而显得有些扭曲的脸。
她的目光,落在了李青萝脚边。
那朵被捏爆的“抓破美人脸”,几片碎裂的粉白花瓣,随着李青萝起身的动作被带起,又被她泄愤般一脚踩下!
花瓣深深嵌入了花厅光洁如镜的金砖地缝之中。
粉白的残瓣,刺目地卡在冰冷的金色缝隙里,如同一个不祥的预兆,无声地昭示着某种东西的破裂——那维系在母女之间,本就脆弱得如同蛛丝、充满了控制与反抗的关系,在这一刻,被这朵无辜的茶花,彻底具象化,裂开了第一道清晰可见的缝隙。
东方缓缓抬起眼,目光平静无波地迎上李青萝那双燃烧着怒火的眸子。
那眼神里,没有恐惧,没有哀求,甚至连一丝波澜都没有,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沉寂,和一丝若有若无的……了然。
仿佛在说:看,这就是你的手段。
除了剥夺,就是威胁。
她甚至微微牵动了一下嘴角,像是在笑,又像是无声的嘲弄。
然后,在所有人或惊愕、或愤怒、或紧张的注视下,东方慢悠悠地放下了手中的茶盏,青瓷底托与桌面发出一声轻叩。
“母亲息怒。”
她的声音依旧平淡,听不出喜怒,甚至带着一丝奇异的安抚意味,却让李青萝的怒火更炽,“佛理精深,非一日可悟。
女儿只是近日偶有所感,并非懈怠本分。”
她顿了顿,目光终于转向脸色阴晴不定的慕容复,那眼神疏离得如同在看一个陌生人。
“至于表哥的剑谱……”东方微微颔首,语气客气得近乎冷漠,“表哥家学渊源,胸藏万卷,自有高见。
语嫣才疏学浅,见识粗陋,恐难窥其堂奥,更不敢妄加置喙。
表哥还是另寻高明品鉴为好,以免……误了表哥的正事。”
婉拒!
清晰、有力、不留丝毫余地的婉拒!
不仅拒绝了李青萝的命令,更首接拒绝了慕容复的邀请!
理由还是那么冠冕堂皇——“才疏学浅”、“不敢置喙”、“怕误事”!
慕容复的脸,彻底黑了。
他盯着东方那张平静得可恨的脸,第一次觉得这位一首对他千依百顺、予取予求的表妹,变得如此陌生,如此……不可掌控!
一股强烈的挫败感和被轻视的怒意涌上心头。
李青萝更是气得浑身发抖,指着东方,涂着蔻丹的指尖都在微微发颤:“你……你……好!
好得很!
王语嫣!
你今日是铁了心要忤逆于我?!”
眼看厅内气氛剑拔弩张,火药味浓得一点就炸。
一首侍立在慕容复身后、低眉顺眼的阿朱,眼珠飞快地转动了一下。
她突然上前半步,对着李青萝福了一福,声音清脆,带着恰到好处的恭敬和一丝俏皮,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僵局:“夫人息怒,表小姐息怒。
都是奴婢多嘴,方才在来的路上,听庄里的姐姐们说,表小姐这几日身子确实有些欠安,夜里也睡得不甚安稳,想是偶感风寒,精神不济。
公子也是体恤表小姐,才想着寻些新奇的剑谱来,给表小姐解解闷儿呢。”
她一边说,一边悄悄拉了拉旁边阿碧的袖子。
阿碧也反应过来,连忙温声细语地帮腔:“是呀,夫人。
表小姐脸色是有些苍白,想是没休息好。
公子,要不……今日就让表小姐好生歇息?
改日等表小姐大好了,再……”慕容复深吸一口气,强压下心头的怒火和惊疑。
阿朱阿碧递来了台阶,他必须下。
此刻与李青萝彻底撕破脸,对他没有半分好处。
他脸上重新挤出一丝僵硬的笑容,对着李青萝拱手道:“舅母息怒。
是复考虑不周,不知表妹玉体违和。
既如此,表妹还是安心静养为上。
剑谱之事,改日再议不迟。”
他又看向东方,眼神复杂难明,语气却维持着风度:“表妹好生休养,若有需要,尽管差人来燕子坞说一声。”
说完,不等李青萝再发作,便对阿朱阿碧使了个眼色,“舅母,复今日还有他事,先行告退。”
主仆三人,几乎是有些仓促地离开了这气氛诡异的花厅。
花厅内,只剩下脸色铁青的李青萝和依旧平静如水的东方。
李青萝死死盯着东方,那眼神像是要把她生吞活剥。
半晌,她才从牙缝里挤出一句冰冷刺骨的话:“滚回你的佛堂去!
没有我的允许,不准踏出房门一步!”
她指着地上那几片嵌在地缝里的碎花瓣,如同指着东方的脸,“好好看着!
给我看清楚了!”
东方站起身,对着李青萝微微福了一礼,动作标准得无可挑剔,脸上依旧没有任何表情。
“女儿告退。”
她转身,步履平稳地走出花厅,将李青萝那几乎要化为实质的怒火和地上那刺目的花痕,都留在了身后。
阳光透过回廊的雕花窗棂洒下,在她素雅的衣裙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光影。
东方微微眯起眼,感受着阳光的温度,心中一片澄澈。
第一关,算是过了。
虽然惹毛了李青萝,被禁了足,但成功地把慕容复这碍事的家伙暂时挡了回去,更重要的是,明确地划清了界限。
接下来……她的目光,仿佛穿透了重重屋宇楼阁,投向了山庄深处那片波光粼粼的湖水。
是时候研究一下那张血地图了。
禁足?
呵,正好方便她“水下作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