伞下空间逼仄,谢无妄几乎能数清沈倾颜睫毛上沾染的细碎水光。
她身上的冷香混着雨水的湿气,无孔不入地钻进他的呼吸,让他昏沉的头脑有了一丝诡异的清明。
膝盖碎裂处传来钻心的痛,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但他硬是靠着被她握住的那只手传来的微弱支撑,以及骨子里的那股狠劲,没有让自己倒下。
他甚至刻意调整了呼吸,不让她听出一丝狼狈的喘息。
沈倾颜似乎并不在意他的强撑,只是不紧不慢地走着,方向明确,避开了李府正门喧嚣而来的那群家丁护卫。
她带着他穿行在狭窄湿滑的巷弄里,如同暗夜里的精魅,对地形熟悉得惊人。
“人…人好像不见了?”
“分头找!
必须把那个小杂种带回去交差!”
身后隐约传来李府下人的叫嚷声,很快被雨声淹没。
谢无妄的心猛地一沉。
李府的人果然来了,若不是她…他下意识地收紧手指,却触到她掌心细腻微凉的肌肤,又像被烫到般倏地松开些许。
“怕了?”
沈倾颜没有回头,慵懒的声音却精准地敲打在他的神经上。
“…不怕。”
谢无妄哑声回答。
他不是怕被抓回去,而是怕失去这个刚刚抓住的、渺茫的机会。
“不怕就好。”
沈倾颜轻笑一声,“我这儿,第一条规矩,就是胆量。”
她终于在一处看似荒废的宅院后门前停下。
门扉斑驳,爬满枯藤。
只见她指尖在那锈蚀的铜锁上看似随意地一拨弄,“咔哒”一声轻响,锁便开了。
推门而入,是一方狭小却干净整洁的院落,与外面的破败截然不同。
院中一棵老梅树,枝干遒劲,在雨中静默伫立。
檐下挂着几盏灯笼,昏黄的光晕驱散了些许寒意,也照亮了沈倾颜回转过来的脸庞。
雨水打湿了她鬓边的几缕发丝,黏在白皙的颊边,平添几分脆弱的风情。
可她的眼神,却锐利得能穿透皮囊,首抵人心。
“第二条规矩,”她松开他的手,指了指院中那口看似废弃的石井,“自己去打水,把你这一身泥污洗干净。
我讨厌脏东西。”
谢无妄看着那幽深的井口,又低头看了看自己满身的污泥和血渍,没有半分犹豫,拖着剧痛的腿,一步步挪到井边。
井绳粗糙,他的手本就因寒冷和伤口而僵硬,每拉一下,都磨得生疼,但他咬紧牙关,一声不吭地提上来半桶冰冷的井水。
初春的井水,寒彻骨髓。
他脱下破烂的外衫,用冰冷的水擦拭身体,伤口遇到冷水,痛得他浑身肌肉都在不受控制地颤抖,嘴唇瞬间失去血色。
但他清洗得极其认真,仿佛这不是酷刑,而是一项神圣的仪式。
沈倾颜就倚在廊柱下,静静地看着。
她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个小巧的白玉瓷瓶,正漫不经心地把玩着。
首到谢无妄用尽力气将自己收拾得勉强能入眼,仅着单薄里衣,浑身湿透地站在院中,因寒冷和疼痛而微微战栗时,沈倾颜才缓步走近。
“第三条规矩,”她拔开玉瓶的塞子,一股清苦的药香弥漫开来。
她俯身,冰凉的指尖再次触碰到他碎裂的膝盖,这一次,却带着黏稠的药膏。
“记住是谁给了你新生。
你的命,从今天起,是我的。”
药膏触及伤处的瞬间,一股炽热的暖流猛然炸开,疯狂地涌入骨骼经络,那感觉比之前的剧痛更加霸道,几乎让他晕厥。
谢无妄闷哼一声,额际瞬间渗出细密的冷汗,他猛地抬头,撞进沈倾颜近在咫尺的眼眸中。
那双眼依旧平静,甚至带着一丝玩味,仿佛在欣赏他的痛苦挣扎。
“忍得住?”
她红唇微启,气息几乎拂过他的耳廓。
谢无妄死死盯着她,眼底的血色蔓延开来,像雪地里的红梅。
他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声音,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狠厉:“……能。”
沈倾颜笑了,那笑容在灯笼的光晕下,妩媚得惊心动魄,也冰冷得毫无温度。
“很好。”
她将药瓶塞进他冰冷的手心。
“自己涂。
这瓶药,能接上你的骨头。
过程会比现在疼十倍。
若熬不过去,死了,也算解脱。”
说完,她转身便走向屋内,裙裾拂过潮湿的地面,没有一丝留恋。
谢无妄握着那温润的玉瓶,感受着膝盖处那股几乎要将他撕裂重铸的灼热力量,看着那扇在雨中关上的房门,眼中最后一丝属于少年的脆弱被彻底碾碎。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疯狂的偏执和渴望。
他要活下去。
他要变强。
他要抓住这个女人,这个将他从地狱边缘拉回,又亲手将他推入另一种煎熬的师父。
雨,不知何时渐渐小了。
院中老梅的枝头,似乎有什么东西,正在凛冽的寒意中,悄然孕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