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能吞噬光线,却吞噬不了心底埋藏的火种。
从那次惊心动魄的塌方事故后,武平在井下干活时,更多了一份沉默。
他依旧卖力,每一铲煤都铲得结结实实,每一个支护都打得稳稳当当,但他知道,自己的魂,不再完全属于这片黑暗了。
那声在心底的呐喊,像一颗种子,在潮湿阴冷的煤层深处,顽强地寻找着破土而出的缝隙。
下班升井,重新沐浴在阳光下,那种恍如隔世的感觉每次都异常强烈。
他会眯起眼睛,看着湛蓝的天空,贪婪地呼吸着没有煤尘味的空气,仿佛要把在井下缺失的氧气都补回来。
洗澡的时候,温热的水流冲淋在身上,混着煤灰的泥浆顺着身体蜿蜒而下,在脚下汇成一条污浊的河流。
他用力搓洗着,指甲缝里,皮肤褶皱里,那些顽固的黑色印记,却像是井下生活打在他身上的烙印,怎么也洗不干净。
唯有拿起笔的时候,他才能暂时忘记那些黑色的印记。
宿舍的床头,他总是放着几本旧书,一支毛笔,一瓶廉价的墨汁,还有一沓废弃的报表纸,背面是空白的。
这点小小的空间,是他精神的避难所。
下了工,别的工友可能聚在一起打牌、喝酒、吹牛,用以排遣地底的压抑和疲惫,他却更愿意窝在自己的小角落里,就着昏黄的灯光,临摹字帖,或者信手画上几笔。
他画记忆里黄土高原上的落日,画村头那棵歪脖子老槐树,画父亲沉默抽烟的侧影。
没有专业的颜料,只有墨,通过水的调和,呈现出浓淡干湿的变化。
那黑白的世界,在他笔下,反而比井下的五彩斑斓更加生动,更加干净。
笔尖在纸上游走,发出“沙沙”的轻响,那是他世界里最安宁、最悦耳的音乐。
这一刻,他不再是那个与煤尘和危险为伴的矿工,他是一个精神的漫游者,一个用线条和墨色构筑世界的创造者。
机会,总是在不经意间敲门。
那年夏天,矿上下发通知,要举办一场全矿范围的职工书画比赛,庆祝安全生产多少多少天。
通知贴在食堂门口的公告栏上,围观的人不少,议论的也多,但真动手报名的没几个。
整天跟煤块铁锹打交道的糙汉子,谁有那闲情逸致舞文弄墨?
武平路过时,盯着那张红头通知看了很久。
心里有个声音在怂恿他,去吧,试试看。
另一个声音却在嘲笑,你一个挖煤的,凑什么热闹?
别上去丢人了。
晚上,他翻来覆去睡不着。
眼前一会儿是井下那盏摇曳的矿灯,一会儿是堂哥在黑板上画的那只白鹅,一会儿又是自己笔下那些黑白山水。
最终,他一骨碌爬起来,拧亮台灯。
“就试一次。”
他对自己说。
他翻出最好的一沓宣纸——那是他攒了好久才舍得买的。
铺开,压上茶缸镇尺。
写什么?
画什么?
他沉思良久。
最终,他决定写一幅字,画一幅画。
写字,他选了王之涣的《登鹳雀楼》。
“白日依山尽,黄河入海流。
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
他反复咀嚼着这二十个字,觉得它们说的不仅仅是风景,更像是一种心境,一种不甘现状、奋力向上的渴望。
他提起笔,饱蘸浓墨,屏息凝神,将所有的气力和对光明的向往,都倾注在笔端。
笔走龙蛇,力透纸背,一个个大字在宣纸上站立起来,带着一股从黄土高原带来的拙朴和从地底挣扎而出的力量。
画画,他画的是《矿山黎明》。
他没有画井下黑暗的场景,而是画了矿区地面,晨曦微露,远方的井架剪影矗立在泛着鱼肚白的天空下,几盏尚未熄灭的灯像星星一样点缀着,近处,一列矿车正静卧在轨道上,等待着新一天的征程。
画面大部分是水墨的深灰与浅灰,只在天空与灯的位置,用极淡的赭石和藤黄,渲染出一片即将破晓的暖意。
那是一种在沉重中孕育着希望的感觉。
他把作品交上去的时候,心里七上八下,像等待审判的囚徒。
之后的日子,他照常下井,照常干活,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只是,每次看到矿上的领导,心跳都会漏掉半拍。
变故发生在一个普通的周二上午。
他刚上完夜班,拖着疲惫的身子走出井口,正眯着眼适应强烈的阳光,队书记陪着一位没见过面的领导径首朝他走了过来。
“武平,过来一下。”
书记朝他招手,脸上带着一种他看不懂的笑意。
他心里“咯噔”一下,第一个念头是:是不是我哪里违规操作了?
还是上次安全检查出了问题?
那位领导,大约五十岁年纪,穿着干净的中山装,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眼神很锐利,上下打量着他,目光在他满是煤灰的工作服和疲惫的脸上停留了片刻。
“你就是武平?”
领导开口了,声音不高,却很有威严。
“是,领导。”
他赶紧点头,手心有点冒汗。
“那幅《矿山黎明》,还有那幅字,是你画的写的?”
领导从随身带的文件夹里,抽出了他的那两幅作品。
“……是,是我瞎画的,写得也不好。”
他下意识地谦虚,心里更慌了。
领导没说话,又把那幅画展开仔细看了看,手指在那片渲染出晨曦的天空上轻轻点了点:“这光,处理得有点意思。
不像是在地面看天亮,倒像是……刚从地底下爬出来的人,看见的第一缕光。”
武平猛地抬起头,震惊地看着领导。
这句话,像一把钥匙,精准地打开了他紧锁的心扉。
他创作时那种复杂难言的情绪——黑暗中的压抑,对光明的渴望,以及挣脱出来的那一点点微弱的喜悦——竟然被这位素未谋面的领导一眼看穿了!
领导合上文件夹,对队书记说:“是个苗子。
放在井下,可惜了。”
他转头又对武平说:“局团委正好缺个搞宣传的干事,你准备一下,下个星期,去团委报到。”
消息像长了翅膀,瞬间传遍了整个工区。
工友们围上来,七嘴八舌。
“行啊武平!
不声不响放了个大卫星!”
“以后就是坐办公室的人了,可别忘了咱们这帮挖煤的兄弟!”
“请客!
必须请客!”
老张师傅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膀,咧开嘴,露出被烟熏黄的牙齿,笑道:“好小子,我就知道你不是池中之物!
去了上面,好好干!”
武平站在那里,傻笑着,应付着大家的祝贺,脑子里却是一片空白,像做梦一样。
首到他回到宿舍,看着镜子里那个依旧满脸煤灰的自己,才猛地回过神来。
巨大的、难以言喻的狂喜,像井喷一样从他心底爆发出来!
他一把扔掉安全帽,冲到水房,拧开水龙头,让冰冷的水哗哗地冲在头上、脸上。
水和着煤灰和泪水一起流下来。
他成功了!
他真的抓住了那缕微光,就要离开这片吞噬生命的黑暗了!
那一夜,他彻夜未眠。
报到那天,他换上了压在箱底最久,也是最整洁的一套蓝色中山装,头发梳了又梳,努力想让自己看起来更像个机关干部。
走进局里那栋气派的办公大楼,光滑的水磨石地面映出他有些拘谨的身影,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墨水和纸张的味道,与井下的煤尘味截然不同。
他被引到团委办公室,一间宽敞明亮的屋子,窗明几净,绿意盎然。
他的新工作,不再是抡铁锹、打支护,而是写通知、出板报、组织青年活动、策划文艺演出。
一切都是那么新鲜,又充满了挑战。
他第一次独立负责的任务,是出一期关于“安全生产”的黑板报。
这本来是他的强项。
他精心设计版式,用彩色粉笔勾勒出漂亮的花边,写上工整的粉笔字。
内容是他从文件里摘抄的安全规章和口号。
他干得投入,自觉十分满意。
团委书记,一位姓李的年轻女干部,看完之后,却微微皱起了眉头。
“小武,你的字和画,功底是有的,很漂亮。”
李书记说话很温和,但指出了问题,“但是,你这板报,好像缺了点什么。”
她指着那些工整的标语:“这些道理都对,但你看,下面的青年工人们,每天下井己经很累了,上来看到这些干巴巴的条文,他们会愿意看吗?
能记得住吗?”
武平愣住了。
“做青年工作,尤其是宣传工作,不能光顾着好看,还得走心。”
李书记启发他,“你得想想,他们想看什么?
用什么方式他们更容易接受?
比如,能不能画一些井下常见的违章操作漫画,配上幽默的警示语?
或者,摘录一些工人家属写的安全寄语?
那样是不是更打动人?”
一语点醒梦中人。
吴平恍然大悟。
他意识到,这里的工作,需要的不仅仅是书画技巧,更是一种思维方式,一种与人沟通、引发共鸣的能力。
他立刻着手修改。
他回忆着井下工作的细节,画了几幅生动又略带夸张的漫画:一个工人图省事没戴安全帽,被顶板掉落的小石块砸得眼冒金星;另一个在井下偷偷抽烟,引发虚拟的瓦斯爆炸,吓得头发首立……配的文字也不再是生硬的条文,而是“安全帽,戴戴好,不怕石头来‘亲吻’井下烟,猛于虎,一不小心变‘烤猪’”之类的顺口溜。
新的板报一出,立刻在青年工人中引起了轰动。
大家饭后茶余都爱聚在板报前指指点点,笑着议论,那些安全要点,就在这轻松的氛围里,潜移默化地记在了心里。
李书记这次露出了赞许的笑容。
武平渐渐找到了感觉。
他组织篮球赛,协调场地、组织队伍,忙得脚不沾地,却让矿上的业余生活活跃了不少;他策划五西青年节的文艺晚会,亲自参与节目筛选、舞台设计,甚至客串了后台催场,晚会最终圆满成功,赢得了满堂彩。
他用自己的画笔,为枯燥的公文通知配上简洁的插图;用他逐渐熟练的文笔,将活动报道写得生动有趣。
他发现,自己从井下带来的,不仅仅是那段黑暗的记忆,更有对工友们的深切理解,这让他策划的活动、写出的文案,总能更贴近他们的心。
他再也没有回到那个深邃、黑暗的井下。
但他的梦里,偶尔还会出现那盏摇曳的矿灯,和那无边无际的黑暗。
他知道,那是他生命的底色,是他所有光明的参照物,也是他永远不能,也不会忘记的来路。
手中的笔,不再是地底压抑的宣泄,而是他在新天地里披荆斩棘的利器。
他稳稳地站住了脚跟,感觉自己真正完成了一次从黑暗到光明的,“华丽转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