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双黑色高跟鞋停在父亲遗像前时,她终于看清水晶棺里铺着的不是花瓣——是撒了金粉的纸元宝,硌得父亲后颈泛起青紫。
"节哀。
"穿貂皮大衣的女人往母亲手里塞红包,塑料拉链擦过黑纱袖口,勾出半根丝线。
母亲躬身道谢的瞬间,于微微瞥见她藏在丧服里的珍珠项链,那是上周吵架时父亲摔裂的那条。
灵堂角落的穿衣镜蒙着黑布,却挡不住镜框边缘渗出的一抹艳色。
于微微赤脚踩过满地菊花残瓣,看见母亲正对着手机屏幕抿嘴。
玫红色口红旋出金属管的声音很轻,却惊飞了供桌上将熄的蜡烛。
"妈妈。
"她攥住母亲旗袍下摆,蚕丝料子凉得刺骨。
口红突然断在唇角,拉出一道血痕般的印记。
"去找张阿姨要孝带。
"母亲用尾指抹去溢出的颜色。
于薇薇低头,发现自己白球鞋上不知何时溅了星点朱砂——昨天父亲还蹲在这里帮她系鞋带。
雨是半夜开始下的。
于微微蜷缩在休息室长椅上,听见纸扎童男童女被淋化的声响。
父亲最后一次带她去公园放风筝时,也下过这样的太阳雨。
那天他们躲在凉亭吃橘子汽水冰棍,父亲用钢笔在她掌心画了只戴斗笠的青蛙。
"微微以后当造雨师好不好?"父亲呵出的热气染糊了钢笔痕迹,"专门给沙漠里的小青蛙下雨。
"此刻她摊开手掌,冰棺反光在纹路间凝成水银似的一滩。
母亲的高跟鞋声由远及近,新做的水晶甲划过不锈钢门框,刮出猫挠黑板似的声响。
"明天起住校。
"母亲的声音混着雨声,像浸了水的磁带,"王叔叔开车来接我们。
"于微微突然想起风筝线割裂云层的锐响。
去年生日父亲送的天文望远镜还立在阳台,不知道会不会被雨淋坏。
转学生坐在教室最后一排的第三周,于微微的铅笔盒里开始出现死蟑螂。
父亲买的双层铁皮文具盒有暗格,原本藏着每周一颗的陈皮糖——那是化疗期间她哄父亲吃药的奖励。
"你妈妈是狐狸精。
"扎蝴蝶结的女生踩住滚落的橡皮,鞋跟拧着上面的猫咪图案,"王叔叔本来是我姑姑的男朋友。
"于微微蹲下去捡文具盒时,后颈突然一凉。
冰镇可乐顺着衣领灌进脊背,气泡在尾椎骨炸开的刺痛让她想起父亲输液时的点滴管。
文具盒上粘贴家庭合影正在融化,父亲的面容被碳酸饮料泡得模糊。
"丧门星!"有人在她耳边尖笑。
被踩变形的文具盒弹开暗格,最后一颗陈皮糖蹦跳着滚向走廊。
于微微追着那道金色弧线奔跑,糖纸反光里映出无数晃动的面孔。
教室内地板上脏水吞噬糖果的瞬间,她听见父亲在病床上剥糖纸的沙沙声。
颤抖着拼铁皮盒子:"微微的奖状要放在这里......"夕阳把教学楼拉成细长的黑影。
于微微在校服裙摆上擦干手指,血迹来自被铁皮划破的虎口。
公告栏里贴着母亲再婚的喜讯,烫金请柬复印件上,王叔叔的签名覆盖了父亲曾经书写的家长签名栏。
新家的浴室有面会发热的镜子。
于微微发现对着镜面呵气时,雾气会像父亲化疗后稀薄的头发般一缕缕坠落。
她用手指画了只戴斗笠的青蛙,突然听见门外传来皮带扣碰撞的声响。
"这孩子整天阴森森的。
"王叔叔的嗓音混着浴室回音,"该不是遗传了那位的......"花洒喷出的热水烫红了手背。
于微微缩进浴缸角落,看着雾气吞没镜中的自己。
去年父亲也是这样蜷缩在浴缸里,止痛药让他的瞳孔像蒙了雾的玻璃珠。
"微微要记住,"父亲把听诊器按在她胸口,"心脏跳动的节奏就是活着的证据。
"此刻她的手掌紧贴瓷砖,却只感受到自己紊乱的心跳。
门外传来母亲的笑声,陌生的甜腻,像水果店处理区开始***的蜜瓜。
深夜三时,于微微光脚摸进厨房。
冰箱冷藏格里,母亲新买的玫红色口红与父亲的胰岛素针剂并排而立。
她旋开膏体在瓷砖上涂抹,艳色逐渐拼凑出记忆中的面容——直到踢到未拆封的孕妇维生素药瓶。
衣柜是父亲旧西装筑成的城堡。
于微微把期末试卷折成纸船,搁在旧西装上。
数学卷上47分的红字倒映在柜门缝隙渗入的光里,像极了病危通知书上的数据。
"出来!"母亲的高跟鞋踢在房间门上,"王叔叔给你带了礼物。
"于微微数着呼吸次数,沉默不愿说话。
上周发现的妊娠检查单藏在英文词典里,B超影像像枚变形的水母。
父亲教的最后一个成语是"鸠占鹊巢",此刻她终于明白那些笔画间流淌的寒意。
皮带扣清响炸裂在耳畔时,于薇薇突然想起风筝线割破手指的痛感。
檀木衣架擦过眉骨的瞬间,二十八个衣架碰撞出青铜编钟般的轰鸣。
最后一件西装口袋掉出半张公园门票,有效期停留在2005年4月5日。
被拽出房间时,于微微攥着早已融化的橘子味棒棒糖。
糖纸是父亲最后一次透析前塞给她的,如今黏在掌心,仿佛一块正在结痂的伤疤。
"明天送你去云南。
"母亲的声音像隔着水幕,"省得在这里丢人现眼。
"月光透过百叶窗切割在地板上,于微微数着那些银白色条纹入睡。
凌晨时分下起暴雨,她听见父亲留下的机械表在抽屉里嗒嗒走动——母亲忘记上发条的表,竟在梅雨季重新活了过来。
晨雾漫过瑞丽江时,七十二架水车同时苏醒。
于微微蹲在青石阶上数木齿轮转动的齿痕,工装裤是拿外公旧衣服改的,膝盖处还沾着前主人抄纸时留下的构树皮碎屑。
"这是会呼吸的池子。
"云松突然出现在晾纸架后,手指戳破水面漂浮的纸浆泡沫。
气泡炸开的瞬间,于微微看见彩虹色光斑掠过少年眉骨——前夜暴雨在纸厂蓄水池里藏了半截彩虹。
外公的竹篾刀在晨光里起落,构树皮纤维如银丝垂落木盆。
云松教她用脚踩踏蒸煮过的树皮,温热的浆水从趾缝溢出时,她想起母亲婚礼上泼在红毯前的柚子水。
"造纸和养小孩差不多,"外公突然开口,"都得一层层往上糊。
"老人布满裂口的手指抚过初具雏形的棉纸,于微微发现他小拇指缺失的关节,和父亲被机器绞断的食指如出一辙。
正午的蝉鸣裹着热浪砸向晾纸场。
云松从后山采来野杨梅,紫红汁液染透草纸的瞬间,于微微在笔记本上记下今天的气温:34.5℃,父亲临终时的体温。
废弃厂房改造成的篮球场总在傍晚六点准时落满金龟子。
云松的球鞋是军品店买的迷彩胶鞋,起跳时鞋底脱胶的啪嗒声,混着远处傣寨传来的象脚鼓响,成了于微微新学的节拍。
"接住!"沾着煤渣的篮球划破暮色,于微微伸手的瞬间,腕间的银镯撞出裂帛之音。
那是母亲寄来的生日礼物,盒子里还躺着张加拿大枫叶标本,叶脉间渗出防腐剂的苦味。
云松教她三步上篮,手掌虚虚拢在她颤抖的手腕上方。
"你像在扔纸团。
"少年憋笑的声音震得她耳膜发痒。
当篮球终于擦板入网时,惊飞的夜鹭掠过纸厂烟囱,抖落一片凤凰花瓣。
那晚于微微在晾纸场迷了路。
月光把棉纸照得通体透亮,她跟着蛙鸣声走,却撞见云松在纸浆池边擦洗脊背。
水珠顺着少年凸起的脊椎滚落,在池面砸出七个涟漪,恰是北斗七星的形状。
泼水节前夜,云松偷来外公的凤凰牌自行车。
横梁上缠着防滑的麻绳,于微微攥着车座下的弹簧,看少年脖颈蒸腾的热气漫过后视镜。
橡胶厂女工们晾晒的筒裙拂过脸颊,空气里飘着熟透的菠萝蜜香。
傣族老寨的吊脚楼悬在凤尾竹梢,云松带她钻进缅寺后的贝叶林。
月光漫过鎏金佛塔时,守夜的孔雀突然展开尾羽,七百枚眼状斑纹同时眨动。
于微微翻出书包里的素描本,发现云松早已在扉页画了只开屏的孔雀——用的是抄纸用的竹炭笔。
"听说对着孔雀许愿特别灵。
"云松往功德箱投了枚五分硬币。
于微微合掌的瞬间,晚风掀动贝叶经,哗啦声里混着少年几不可闻的叹息。
她后来始终没问,少年许了什么愿望。
归途经过造纸作坊群,夜班工人正在捶打构树皮。
木槌声震落竹梢露水,云松突然刹车,于微微的额头撞上他肩胛骨。
前方水沟里躺着只受伤的蓝猫,尾巴沾满造纸厂排出的靛蓝废料。
“云松哥哥,我们救救它吧。”
季风提前半个月登陆边境。
于微微蜷在外公的藤椅里数雷声,潮湿的蚊帐吸饱水汽,垂坠如挽幛。
闪电劈开夜幕的瞬间,她看见云松举着油纸伞立在窗前,裤脚卷到膝盖,小腿肚粘着凤凰花碎瓣。
"来造纸。
"少年眼睫挂着水珠,怀里护着未被淋湿的竹帘。
抄纸房漏雨的屋顶织成水帘,云松的手掌覆在她手背上,带她舀起今春最后一批构树浆。
纸浆流过竹篾的纹路,像极了瑞丽江支流分布图。
烘纸的炭盆在雨夜里泛着暖光,于微微的湿发垂在火盆上方蒸腾白汽。
云松用火钳在灰烬里埋进红薯,爆裂的火星溅到棉纸堆上,瞬间燎出北斗七星的孔洞。
他们手忙脚乱扑灭火苗时,掌心相贴的温度比炭火更灼人。
雨停时天已微明,烘干的棉纸泛着珍珠母贝的光泽。
云松用钢戳在纸角压出暗纹,于微微凑近才看清是只简笔蓝猫。
少年耳尖泛红地说这是防伪标记,却在她低头嗅纸香时,偷偷将边角料折成纸船放进排水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