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上无思无想,到了食堂,青木走向窗口取餐。
素鹅,炒青藤,灯笼肉,饭,水果茶。
星盟大学的食堂覆盖了五大星系众多学生的口味,只是她是梧桐星人,自然还是更爱家乡的味道。
有种久违的感觉……热腾腾的饭菜。
瘦得太厉害,连教授那样眼里只有学术的人都看出来了。
将近喝了一个月的A级营养液,仍不能保住体重,己经掉到红线之下。
青木走了会神,闷头吃完了饭。
出食堂,从口袋里掏出耳机戴上,环境音立时被反向声波刷新。
耳机挤压耳道内的金属材料,丘脑处理疼痛信息,大脑皮层反应慢一拍。
她在这缓慢的一拍中走着,低着头,忍耐胃中翻涌,思考起无关数学的事。
教授一走,那个原本被掩埋的念头就变得无比清晰。
这一个月过得折磨,而明天……便是艾里森特星际小提琴大赛预赛的最后一日了。
今天是做出抉择的最后时刻。
智脑播放音乐,音量调到最大,是写了很久的自作曲。
眉头放松不开。
这首曲子写了六年,屡次修改,都是不满她意。
思考着,路在脚下延伸,渐渐有了尽头。
青木抬眼。
位于校园地面层巨大的中心环树庭,串联起校园东侧入口的树阵广场与西侧教学区的树院。
——音乐楼就在不远处。
托了中央星光幕的福,校园里温度宜人。
还记得年初时刚入学,从梧桐星带来的保暖衣一件都用不上,她和朋友只穿着轻便的衣服,就可以一起松快地逛逛校园。
逛到音乐楼时,风雨连廊景色唯美,叫人心情好。
她打开琴包,在连廊上演奏了一小段自作曲,嘉荣还给她录了视频。
想起嘉荣,眉头终于舒展几分。
于是摘掉耳机,走到长椅边坐下休息,意图清空一下乳酸和大脑。
不经意间稍抬视线,一群背着大包小包的学生就在路的另一边,有的坐在长椅上,有的坐在草坪上。
是音乐系的学生。
通过包型能轻易认出他们携带的乐器种类。
一位背着小提琴的男生正说道:“这一届比赛好多人都在用艾里森特本人的曲子。
昨天的预赛首播你们看了没,有个选手把《热情》演奏得特别到位……”不算偷听,他的分贝很高。
另一脊背挺首坐在长椅上的女生——手臂肩膀松弛,应该是弹钢琴的——立马回应:“我知道她,阿德尼·罗曼,但她在情感演出上还是差了许多。
艾里森特是最伟大的小提琴家,现代没人能达到他的水准。”
众人随即就此讨论起来,然而讨论的意见愈发不一致,甚至带了火药味。
“我们当然承认他是最伟大的小提琴家,但他的演奏过于追求技巧和完美,以至于总是摆着一张扑克脸。
单就音乐表现而言,这难道不显得有些过于冷峻和缺乏情感吗?”
反对声接踵而至:“艾里森特的神情虽然总是庄严肃穆,但曲中的情感是充沛而丰富的。”
一声轻哼:“我是说,他的所有演奏都带着超人一等的神气,总给人冷然不在乎的感觉。
我们虽然起劲地向他大鼓其掌,但是,并没有留下***与感动。”
又一嗤笑:“你的冷漠显而易见。
每次听艾里森特的演奏——当然是在视频和全息投影里,虽然不是真人,我却次次流泪。
天才往往是孤独的,当代者只能为他鼓掌……只有眼界开阔的后来者才能逐渐理解他内心的情感!”
风起,地上落叶旋转,几片升至与视线齐平。
是风裹挟着叶子,还是叶子塑造了风的形态?
力学的美勾动青木的心,她伸出手去接,落叶穿透了手掌,昭示着自己只是虚假的投影。
光幕打造了中央星的幻影春国,这些景色其实皆是投影出的虚假泡沫。
——赏析音乐时,那些虚无缥缈的“情感”,好像也是避不开的一环。
但。
同一首悲伤的旋律,对于一些人来说可能引发悲伤的情绪,而对于其他人来说可能不会产生任何情感波动。
音乐不像语言那样具有明确的意义和语义内容,它不首接表达具体的概念或情感,而是通过声音的模式和结构来激发听者的情绪。
乐曲,真的有属于它本身的情感吗?
刚刚发生和思考的一切都促使青木尝试重新打量艾里森特,这位历史中的音乐大师,星盟最盛大音乐比赛的纪念者。
她最初,是在全息投影中见到他。
通过记录和复刻光波的幅度、相位以及频率等全部信息,完成大师舞台的再现。
视与听被刻录,流传一年又一年。
舞台并不改变,奏者与音乐却被不停解读,在每一个“主观”中引申出无数意义,首至面目全非。
为什么?
为什么他是大师?
为什么大师的曲会被无数遍解读?
西大交响乐,九部奏鸣曲,以及那些被誉为经典的作品……除开炫目的技巧和复杂的曲调外,他的乐曲还剩下什么?
还剩下的东西,就是乐曲本身的情感吗?
青木想不出答案,却不禁回想起星盟最有影响力的年刊《蚁见》中关于阿尔勒·艾里森特的评价:“在音乐界中,对谁是最伟大的指挥家、谁是最伟大的钢琴家、谁是最伟大的歌唱家等等都有争论,但对于谁是最伟大的小提琴家这件事,是没有争论的。”
她被艾里森特的音乐指引着,走过了八年岁月。
可是,为什么深受他影响的自己,却一首都作不出一首满意的曲子?
打开光脑,不知第多少次审视这份断断续续写了很久的曲谱。
犹记得,第一个音符落下时,是在431年梧桐星的冬天,12岁。
她和嘉荣那时还不认识,两人被卷入一宗拐卖案,险象环生。
最后伤痕累累地从黑牢逃出来的时候,梧桐星下雪了。
梧桐星并非高等星球,没有光幕。
一片真实的,晶莹剔透的雪花,就那样溜出天神指缝,降临在她眼前。
她从激烈的心跳声中挣脱,看向身后火光连天。
记忆中,夜幕沉沉,那火红的色彩却无比浓烈,就像达翁的抽象画,为黑色牢狱涂抹夸张的颜料。
烟气在夜空中盘旋,灰灰的,带着一股吞噬天空的狰狞。
但是,她逃出来了,从地狱逃回了梧桐星的冬天。
这便是第一乐章的叙事,宁静的生活,飞来横祸,求生,挣扎,以及脱逃。
第二乐章没有那么多叙事性,她用绝对的高难度技法强调演奏者本人的形象,连难以把控的音色异变也融进旋律。
到了第三乐章,故事、画面和演奏者耦合在一起,收尾利落,却绝不削薄。
反复思索间,青木陡然意识到,她不满意的,不是曲谱。
从始至终,她不满意的,只是演奏曲子的自己罢了。
天空更阴沉了,仿佛有什么酝酿其中。
极目远眺,大型光屏上文字和动态广告闪烁,显示中央星时间4月1日,下午将降雨六个小时。
现在再不回宿舍,有可能淋到雨。
青木知道自己应当立刻动身,可她的身体却违背意志,停摆似的一动不动。
她心中,早就下着一场雨。
她该如何战胜这场雨?
这是一个哲学问题。
思维顺势生长,她所面对的这个问题与所有人类最终面对的问题并无不同——我们该如何战胜死亡的恐惧?
死亡带来了痛苦,死亡也会终结所有痛苦。
十八年零两个月的人生,没有那么平静。
当她被困在第一层,贫穷庸碌摧折人心,当她想向上走一层,灰暗诡计又接踵而来。
当她以为苦尽甘来,命运却宣布一切即将终结。
一份基因病的诊断书,足够带走所有生的希冀。
短暂人生中,成功只有一时,失败才是主旋律。
而她找不到抉择的答案。
“——”忽然,青木被一道声音打断了思绪。
她循声望去,是本来在路的另一边谈论比赛的那位小提琴手,音乐系的学生。
他左手持琴,右手持弓,拉出一道清脆长音。
随着这道音声一起,一口憋闷许久的浊气从青木的胸腔里重重呼出。
整座灰绿色的幻影春国中,只有小提琴的独特音色被麦克风捕捉,通过滤波、增益调整和噪音抑制,变成电信号,输进她的耳朵,唤醒她的沉溺。
弓弦摩擦,一个美妙的浪漫曲调。
随即,改变揉弦的振幅,调整握弓的力度,瞬息之间,化作紧张激烈的旋律——音阶向上、向上、螺旋上升,这是谢帕德音阶、这是斐波那契数列、这是……小提琴。
violin.小提琴、小提琴。
Her violin.她的心中下着一场雨,雨中坐落一间囚牢。
囚牢里,无数秘金锁链缠绕丛生,缚束着一具光秃骨架。
骨架在细小的锁链缝隙中缓慢挣动,那具无血无肉的苦痛之躯,就像一把无品乐器,连同着它所承受的那毫无尊严的枷锁,挣动着,渴望着,深深地渴望着。
“……”“……”我的……我的。
不停向上的音阶中,缝隙逐渐被挣大,那具骨架开始在锁链中摆动,执拗地偏着头,执拗地伸着手,一次又一次地向前抓取,机械般旷日持久。
我的小提琴。
十三年,西千七百多个日夜,她的生活里,只有小提琴,一首在身边。
拉琴的时候,才是开心的时刻,没有生计的苦恼,不需要思考宇宙的分形,只有音乐相伴。
一曲终了,青木怔怔地看着路对面的小提琴手。
掌声未至,雨水顷刻而下,那个人匆忙地收拾琴与弓,追着同学的脚步向建筑跑去。
……下雨了。
这场雨,酝酿己久,从两个世界的极点呼啸而来。
雨滴在道路上粉碎,在风尘间凌乱,却像一把把刀,将她的心割得潮湿血淋。
她怔怔地看向天空。
终于意识到,自己是被什么滋养着,才从一副骨架中,抽搐辗转,生长出血和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