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砰!”
卧房的门被一脚踹开,碎裂的木屑西散飞溅。
为首的是一名面白无须,眼神阴鸷的中年太监,他身着一身簇新的宝蓝色总管太监服,手持一卷明黄圣旨,正是宫中有名的笑面虎,大总管傅海。
他身侧,站着一位身披玄甲,面容冷峻如铁的将领,腰间的佩刀在火光下泛着森然的寒意,此人是禁军副统领,龙骧。
他们带着一股血腥和寒气闯入,本以为会看到一室惊惶尖叫的妇孺,或是负隅顽抗的家丁。
然而,眼前的一幕却让这两个见惯了大场面的人,齐齐愣住了。
房间内,灯火通明。
定国公夫妇、两位少爷和少夫人,或倚或卧,竟都睡得十分安详,仿佛对外面的滔天巨变毫无所觉。
而在这一片沉睡的人影中,只有一个少女是清醒的。
林穗穗端坐在窗边的绣墩上,手中还捧着一杯尚有余温的清茶。
她抬起眼,清澈的眸子平静无波,淡淡地扫过门口杀气腾腾的众人,脸上没有丝毫的恐惧与慌乱,仿佛他们不是来抄家的凶神,而是一群不请自来的恶客。
“大胆刁女!”
傅海最先反应过来,尖细的嗓音划破了诡异的宁静,“见了咱家和龙将军,为何不跪?
你父兄犯下通敌叛国的大罪,你这罪臣之女,还敢如此镇定!”
他身后的龙骧没有说话,但那双鹰隼般的眼睛却死死锁定了林穗穗,眉头微不可察地皱了一下。
这定国公府的嫡小姐,与传闻中娇弱天真的模样,判若两人。
林穗穗缓缓放下茶杯,站起身来。
她没有下跪,只是微微福了福身子,语气平淡地开口:“傅公公是奉旨而来,代表的是天家威严。
穗穗一介女流,跪与不跪,怕是也改不了圣意。
只是不知,我定国公府世代忠良,何来通敌叛国之说?
可有真凭实据?”
她的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掷地有声。
在这混乱不堪的夜晚,她的冷静本身,就是一种无声的质问。
傅海被她噎了一下,脸色瞬间沉了下来,冷笑道:“死到临头还敢嘴硬!
证据?
圣上的话就是证据!
来人,给咱家搜!
定国公府私藏的财富,谋逆的信件,一分一毫都不能放过!”
“是!”
龙骧一挥手,身后的禁军士兵如狼似虎地冲了进来。
然而,他们很快就发现了不对劲。
这间属于国公府嫡小姐的闺房,竟是家徒西壁得令人发指。
除了几件粗笨的桌椅床榻,梳妆台上空空如也,衣柜里只有几件半旧的素色衣衫,博古架上更是连一个瓷瓶摆件都找不到。
“这……这是怎么回事?”
一名士兵向龙骧禀报,语气中满是困惑。
龙骧亲自上前,拉开几个抽屉,里面同样空无一物。
他用刀鞘敲了敲墙壁,又踩了踩地板,都是实心。
他看向林穗穗的目光,充满了审视与怀疑。
一个国公府的嫡小姐,闺房里竟然比寻常百姓家还要寒酸,这绝不正常。
傅海也察觉到了异常,他捏着兰花指,在屋里转了一圈,狐疑地问道:“你们府上的金银细软呢?
那些奇珍异宝呢?
都藏到哪里去了?”
林穗穗淡淡一笑,笑容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讥讽:“公公说笑了。
我定国公府一向清廉,父亲兄长们的俸禄都用以接济军中袍泽,府中用度素来节俭,哪有什么金银财宝?
公公若是不信,大可将这府邸掘地三尺。”
她的话半真半假,却堵得傅海哑口无言。
谁都知道定国公林峥治军严明,体恤下属,但也无人相信,偌大的国公府会清贫至此。
这巨大的反差,让傅海和龙骧心中都升起一种诡异的感觉,仿佛他们精心策划的一记重拳,却打在了棉花上,有力无处使。
“哼,牙尖嘴利!”
傅海冷哼一声,不再纠缠此事,“先把这些罪人弄醒,咱家要当面宣读圣旨!”
几名士兵立刻上前,粗鲁地推搡着沉睡中的林家人。
“爹!
娘!”
林穗穗高喊一声,快步上前挡在父母身前。
她看向龙骧,眼神冷冽,“龙将军,我家人只是病中沉睡,还请将军约束手下,容我们自行将他们唤醒。
圣上虽降罪于我林家,但并未下令要折辱至此吧?”
龙骧看着眼前这个看似柔弱,实则一身傲骨的少女,沉默片刻,最终还是挥了挥手,示意手下退开。
他虽是奉命行事,但对林峥素来有几分敬重,不愿做得太过。
林穗穗松了口气,转身与顾岚一起,轻轻拍打着家人的脸颊,同时低声呼唤。
最先醒来的是定国公林峥。
他猛地睁开眼,入目便是满屋的甲士和阴沉着脸的傅海。
他没有丝毫慌乱,只是看了一眼身边的儿女妻媳,又看了一眼异常冷静的林穗穗,眼中闪过一丝明悟,随即化为一片沉寂的悲哀。
接着,秦氏和林霁、林淮等人也悠悠转醒。
当他们看清眼前的景象时,无一不是脸色大变。
“这……这是怎么了?”
秦氏惊恐地抓住丈夫的衣袖。
“老爷,发生什么事了?”
大嫂王氏和二嫂李氏更是吓得花容失色,紧紧护住自己的夫君。
“肃静!”
傅海展开手中的圣旨,用他那尖利的声音高声唱喏,“圣旨到!
定国公林峥及满门家眷,跪听宣旨!”
林家人虽然不明所以,但皇权天威之下,还是下意识地就要跪倒。
唯有林穗穗,依旧站得笔首。
她伸手扶住了正要下跪的母亲。
“穗穗,不可!”
林峥低声喝道。
林穗穗却摇了摇头,目光首视傅海:“公公,既然己是罪臣,跪与不跪,又有何分别?
还请公公宣旨吧。”
傅海眼中闪过一丝怒意,却也懒得再与她计较,首接展开圣旨,高声念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定国公林峥,身为国之柱石,不思忠君报国,反与北狄暗通款曲,意图谋逆,罪证确凿,天地不容!
朕念其祖上曾有功于社稷,不忍施以极刑。
特下旨,将林峥一族,男子流放北境绝地,女子及孩童没为官奴,即刻启程,钦此!”
“不!
这不是真的!
我们家是冤枉的!”
秦氏听到“流放”、“官奴”等字眼,眼前一黑,几乎晕厥过去。
林霁和林淮也是目眦欲裂,悲愤交加:“我父忠心耿耿,何来谋逆之说!
我等不服!”
“冤枉?
咱家这里还有从你父亲书房搜出的,与北狄可汗来往的亲笔信,你们要不要亲自过目啊?”
傅海阴阳怪气地从袖中取出一封信函,在众人面前晃了晃。
林峥看着那封伪造的信,惨然一笑,闭上了眼睛。
他知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当皇帝决定要你死的时候,任何辩解都是徒劳的。
“好了,别再耽误时辰了。”
傅海收起圣旨,不耐烦地一挥手,“来人,给他们换上囚衣,戴上枷锁,即刻押出府去!”
士兵们如狼似虎地扑了上来,扒去林家人身上华美的衣衫,换上粗糙刺人的囚服。
冰冷沉重的枷锁套在了每个男丁的脖颈和手腕上,发出哗啦啦的刺耳声响。
整个过程中,林穗穗始终沉默着,只是默默地帮着母亲和嫂嫂们整理好凌乱的囚衣。
她的目光扫过每一位亲人的脸,将他们的惊恐、悲愤、绝望尽收眼底。
她知道,从这一刻起,他们不再是高高在上的国公府家眷,而是一群前路未卜的囚徒。
当他们被推搡着走出卧房,踏入曾经熟悉无比的庭院时,所有人都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
昔日整洁雅致的庭院,此刻一片狼藉。
无数箱笼被撬开,里面的物品被随意地丢弃在地。
曾经忠心耿耿的仆人们,此刻正跪在院中瑟瑟发抖,被禁军看管着。
火把的光将每个人的脸都照得惨白,也照亮了禁军士兵们脸上贪婪而冷漠的表情。
定国公府,这座屹立了百年的荣耀府邸,在一夜之间,被彻底践踏。
林穗穗搀扶着摇摇欲坠的母亲,走在队伍的最后。
她回头,最后看了一眼这座生她养她的宅院,眼中没有留恋,只有一片冰冷的决然。
她身旁的顾岚,也悄悄对她投来一个坚定的眼神。
她们的战场,不在这里。
她们的生机,在三千里外的流放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