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色的蝴蝶结

我瞒着王嘉豪改签航班时，还以为会看到他惊喜的表情。空乘帮我把婚纱礼盒放进行李舱时，

还笑着说“新娘真美”。坠机前十分钟，我正对着黑屏的手机练习见面的第一句话。

救援队找到密封的婚纱盒时，王嘉豪正疯狂拨打着永远关机的号码。

他攥着那枚没送出去的戒指，在残骸里捡到了我的黑色蝴蝶结发夹。

---李小念站在机场巨大的落地窗前，窗外是沉沉的、压得人喘不过气的夜色。

航站楼的灯火通明，映不亮那片浓稠的墨色，反而像是不小心溅上去的、即将被吞没的光点。

广播里正在播报她原本应该乘坐的那个航班号，提醒尚未登机的旅客。

声音在空旷的空间里带着一丝回响，有点不真实。她深吸了一口气，手指无意识地捻着裙摆。

身上这条裙子，是她挑了整整一个下午才选定的，烟粉色的软缎，

灯光下流淌着珍珠般的光泽，衬得她肤色愈发白皙。头发是特意去店里做的，

微卷的发梢扫在裸露的肩上，有点痒。最显眼的，是别在侧边的那枚黑色丝绒蝴蝶结发夹，

边缘缀着细碎的暗钻，像把一小片夜空星辰藏在了发间。改签的机票就攥在手心，

纸质边缘有些濡湿。想到王嘉豪见到她突然出现时，那张总是带着点酷拽表情的脸上，

会露出怎样措手不及的惊喜，李小念的嘴角就忍不住弯起来。五年了，

从大学校园里他莽撞地撞撒她怀里的书开始，到如今相隔两地，

靠着视频和无数条信息维系温度，异地的第二年，

所有的思念都在这一刻发酵成了奔赴的冲动。他最近总在电话里说项目忙，

语气里带着掩饰不住的疲惫，她想，没关系，他不来找她，她就去找他。带着她最好的样子。

“前往江市的旅客请注意，您乘坐的CZ3117次航班现在开始登机……”广播再次响起，

是她的航班了。她拉起身边小巧的行李箱，箱子里没多少衣物，最占地方的，

是那个扁长的、包装得极其仔细的白色礼盒。里面，是一件婚纱。她想象着，

突然出现在他面前，然后拿出这个，他会不会当场傻掉？然后，也许，就在这个周末，

在他们曾经一起畅想过未来的那个江边，只有他们两个人，完成一个最简单的仪式。

想到这里，心就怦怦直跳，像揣了只受惊的雀儿。登机口，

空乘人员脸上是标准的、令人安心的微笑。看到她手里小心护着的长形礼盒，

一位空姐主动上前，“女士，我帮您放置这个吧，会稳妥保管的。”李小念递过去，

轻声说：“谢谢，请小心一点。”空姐接过，看到盒子精致的包装，

又抬眼看了看她明显精心打扮过的模样，尤其是那枚在灯光下闪烁的黑色蝴蝶结，

了然地笑了，语气真诚：“是去见很重要的人吧？新娘真美。”李小念脸一热，点了点头，

没好意思说“新郎还不知道我要去”，心里却像灌了蜜，甜得发胀。飞机平稳地爬升，

穿透云层。窗户外是纯粹的黑暗，偶尔能看到下方城市连绵的灯火，像被打碎的星河。

系好安全带的提示灯熄灭后，李小念从随身的小包里拿出手机，屏幕是黑的，

映出她自己模糊的倒影，以及那枚蝴蝶结的轮廓。他这会儿在干什么？大概还在公司加班，

对着电脑屏幕眉头紧锁？或者，终于忙完了，正在回家的路上，戴着耳机，

听着她之前分享给他的那首歌？又或者，已经到家，随便煮了点东西吃，瘫在沙发上，

可能正想给她发信息？她解锁手机，调到自拍模式，看着镜头里的自己，嘴唇无声地翕动。

“王嘉豪，我来了。”太生硬了，像通知。“惊喜！没想到吧？”有点太咋呼，

他会不会嫌吵？“嘿，回头。”这个好，简单，带着点她特有的小得意。她反复练习了几遍，

试图找到最自然的表情和语气，想象着他听到这句话时，可能从惊讶到狂喜的表情变化，

忍不住自己对着屏幕傻笑起来。邻座一位中年女士看了她一眼，她也毫不在意，

沉浸在即将见面的期待里。空乘开始分发饮料和小食。她要了一杯温水，小口抿着。

飞机似乎遇到了一股气流，轻微地颠簸了一下，广播里传来机长平稳的声音，

提醒大家坐回座位，系好安全带。这种颠簸在飞行中很常见，没人放在心上。

李小念把水杯放回小桌板，重新拿起黑屏的手机，继续她的“排练”。“嘿，回头。

” 她用气声又说了一遍，这次，嘴角弯起的弧度刚刚好。就在这时，飞机猛地向下沉坠！

失重的感觉瞬间攫住了所有人！心脏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紧，提到喉咙口。

小桌板上的水杯飞了出去，砸在地上，水花四溅。行李舱传来东西滚落的闷响。

惊叫声像被点燃的引线，瞬间在机舱里炸开！“啊——！”“怎么回事？！

”灯光疯狂地闪烁了几下，骤然熄灭，只有紧急出口微弱的绿色指示牌还亮着，

投下惨淡的光影。氧气面罩“啪”地一声从头顶弹落，在乘客们惊恐的眼前摇晃。

李小念的大脑一片空白，巨大的恐惧像冰水一样从头浇到脚，冻结了她所有的思绪和感官。

她下意识地紧紧抓住手机，指甲掐进了掌心。颠簸变得更加剧烈和疯狂，

身体被安全带死死勒住，又不断地被抛起、落下，像狂风中的一片落叶。孩子的哭喊声，

女人的啜泣声，男人压抑的吼声，还有各种无法分辨的碰撞声、撕裂声，混杂在一起，

冲击着耳膜。透过舷窗，能看到机翼在疯狂抖动，远处，

漆黑的夜空中似乎有诡异的红光一闪而过。广播里没有任何声音。

死寂的广播比任何噪音都令人绝望。时间变得粘稠而缓慢，又仿佛在加速冲向终点。

李小念在剧烈的摇晃中，艰难地转过头，看向窗外那一片吞噬一切的黑暗。意识开始模糊，

耳边是巨大的轰鸣，又或者是血液奔流的声音。她最后看到的，

是手机漆黑屏幕上自己惊恐而扭曲的脸，以及那枚黑色蝴蝶结发夹，固执地别在散乱的发间。

王嘉豪……这个名字像最后一点萤火，在她彻底沉入黑暗前，微弱地闪了一下。

……王嘉豪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电脑屏幕的光刺得他眼睛干涩。办公室只剩下他一个人，

窗外的江市已经是万家灯火。项目终于赶在 deadline 前搞定了，

紧绷了几周的神经骤然松弛，带来的不是轻松，而是一种深不见底的疲惫。他拿起手机，

习惯性地点开微信，置顶对话框是李小念。最后一条消息是她下午发的，一张机场的照片，

配文：“准备登机啦，明天见！笑脸”他算了下时间，她乘坐的航班应该刚刚起飞不久。

他手指在屏幕上敲打：“我刚忙完，累瘫了。你起飞了吧？到了早点休息，明天我去接你。

” 想了想，又删掉，重新打了一行：“小念，我想你了。” 后面跟了个拥抱的表情。

算了，还是等她落地开机再说吧。给她个惊喜。他几乎能想象到她看到这条信息时，

皱着鼻子笑骂他“肉麻”的样子。他关掉电脑，收拾东西下楼。

夜风带着江边特有的湿润气息吹过来，稍微驱散了些许疲惫。

路过一家常去的二十四小时便利店，他进去买了份便当，加热后拎着回家。公寓里冷冷清清，

和他离开时一样。他把便当放在桌上，没什么胃口。打开电视，随便调了个新闻台，

声音在空荡的房间里回响，制造着一点虚假的热闹。他去冲了个澡，热水冲刷着身体，

却冲不散心里那点莫名的焦躁。好像忘了什么事，又好像是在担心什么。重新坐回沙发时，

电视里正在播放夜间新闻。主播字正腔圆的声音听起来有些遥远。“……本台最新消息，

一架由北市飞往江市的客机，航班号CZ3117，于今晚20点47分与地面失去联系。

据了解，该航班原定于今晚23点15分抵达江市国际机场。民航局已启动应急机制，

全力开展搜寻救援工作……”王嘉豪拿着遥控器的手顿住了，视线凝固在电视屏幕上。

CZ3117……这个航班号……他猛地抓起手机，手指有些发抖地点开李小念的对话框，

往上翻，找到她下午发来的那张登机牌照片——航班号 CZ3116。是 CZ3116。

不是 CZ3117。他长长地、近乎虚脱地舒了一口气，身体软倒在沙发靠背上。

吓死他了。是看错了。他就说，怎么可能那么巧。然而，那股莫名的焦躁感并没有消失，

反而像藤蔓一样，缠绕得更紧了。他盯着电视屏幕，新闻还在持续报道失联航班的消息，

主播的表情严肃，屏幕下方滚动着航班信息和应急电话。失联时间，

0点47分……他记得小念的航班是晚上八点起飞的……一个荒谬的、可怕的念头如同冰锥，

猝不及防地刺入他的脑海。他颤抖着手指，打开航空公司的APP，

输入李小念的姓名和身份证号，查询她的航班状态。页面加载的几秒钟，漫长得像一个世纪。

屏幕上跳出来的信息，像一把烧红的铁钳，烫伤了他的眼睛。旅客姓名：李小念。

航班号：CZ3117。状态：失联。失联。两个字，像两座轰然倒塌的大山，

将他整个世界砸得粉碎。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血液仿佛瞬间逆流，冲得他头晕目眩。

他退出，重新登录，再查。还是同样的结果。他疯了一样拨打航空公司的客服电话，

里面只有忙音。他点开通讯录，找到李小念的号码，拨了出去。

“您所拨打的用户已关机……”冰冷的、机械的女声，一遍又一遍。

他像是被困在了一个醒不来的噩梦里。不，不可能！她明明说的是CZ3116！

她发的照片也是CZ3116！怎么会是CZ3117？！他猛地想起，前几天通电话时，

她好像随口提过一句，说如果工作能提前结束，就改签早点过来，给他个惊喜。

他当时被项目弄得焦头烂额，只含糊地应了一声，根本没往心里去。

惊喜……这两个字此刻像淬了毒的针，狠狠扎进他的心口。电视里，

关于失联航班的报道还在继续，开始出现专家分析，出现乘客家属聚集在机场的画面，混乱，

哭泣，绝望的脸。背景音里，似乎有救援队伍出发的鸣笛声。王嘉豪死死盯着屏幕，

眼睛赤红，手里的手机几乎要被他捏碎。他一遍又一遍地拨打着那个熟悉的号码，

听着那千篇一律的关机提示音。他给她发微信，打视频电话，所有能想到的联系方式，

他都试了一遍又一遍。“小念，接电话！”“你接电话啊！”“回我一句，就一句！

”“别吓我……”消息石沉大海，没有任何回应。他猛地从沙发上弹起来，像一头困兽，

在房间里来回踱步，然后抓起车钥匙，冲出了家门。

引擎的轰鸣声在寂静的地下车库显得格外刺耳，车子像离弦的箭一样射了出去，

目的地——机场。江市国际机场，国际/港澳台到达厅。这里已经被临时封锁隔离，

设立了家属接待区。空气中弥漫着一种令人窒息的悲伤和恐慌。哭声，压抑的，崩溃的，

从各个角落传来。航空公司的工作人员面色凝重，被一群又一群情绪激动的家属包围着，

反复解释着，安抚着，但所有的语言在此刻都显得苍白无力。王嘉豪挤在人群里，

他听不清周围的人在说什么，也看不清那些工作人员的脸，

他的世界里只剩下嗡嗡的耳鸣和心脏疯狂擂鼓的声音。他抓住一个穿着制服的人，

声音嘶哑：“CZ3117！李小念！乘客李小念！她是不是在飞机上？是不是？！

”工作人员看着眼前这个双眼血红、状若疯狂的年轻男人，眼里闪过一丝同情，

他试图保持镇定：“先生，请您冷静，我们现在正在核实所有乘客信息，

一有消息会立刻……”“你告诉我是不是！她是不是改签了！是不是上了那架飞机！

” 王嘉豪几乎是在咆哮，额头上青筋暴起。周围的人被他的样子吓到，纷纷侧目。

有人投来同病相怜的目光，有人则是麻木的绝望。就在这时，他的手机响了。

是一个陌生的本地号码。他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猛地接起，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喂？

小念？”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下，传来一个低沉的男声：“请问是王嘉豪先生吗？

我们是江市‘7.15’空难应急指挥中心家属联络组的……”空难。这个词，

终于被明确地、毫无遮掩地抛了出来。王嘉豪腿一软，几乎站立不住，他靠着冰凉的墙壁，

缓缓滑坐到地上。手机从耳边滑落，掉在地上，屏幕碎裂开来，像他此刻的心。

世界所有的声音和色彩都在迅速离他远去，只剩下那两个字的回响，在空荡的颅腔内撞击，

粉碎着他最后一丝侥幸。空难。

……搜寻区域位于一片远离航线的海域和周边连绵的、植被茂密的山丘。天气并不好，

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地压着，海面泛着浑浊的白浪，风很大，带着咸腥和雨水的气息。

救援船只和直升机在广阔的区域里一遍遍地巡弋，像忙碌而渺小的工蚁。岸上，

穿着橙色、蓝色、迷彩服的身影，在泥泞、崎岖的地带艰难地跋涉，展开拉网式搜索。

时间已经过去了两天。每一分每一秒，对于等待的人来说都是凌迟。王嘉豪也在这里。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来的，也不知道这两天是怎么过的。他不吃不喝，不眠不休，眼睛深陷，

布满血丝，下巴上冒出了青黑色的胡茬，整个人憔悴得脱了形。

他固执地跟在一支民间救援队的后面，深一脚浅一脚地在泥泞中走着，眼睛像探照灯一样，

扫过每一片草丛，每一处岩石缝隙，不放过任何一点可能的痕迹。没有人劝他回去，

劝了也没用。他的样子，就像一具被抽走了灵魂的躯壳，

仅凭着一点本能和不肯熄灭的妄念在行动。“这里！有发现！” 远处，有人高声喊道。

王嘉豪身体一震，像被电流击中，猛地朝声音来源方向冲了过去。脚下被藤蔓绊了一下，

他重重摔在泥水里，又立刻手脚并用地爬起来，不顾一切地往前跑。

那是一片被撞击和火烧过的林地边缘，树木呈放射状倒伏，焦黑的痕迹触目惊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