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雨缠缠绵绵到后半夜,终于渐渐收了声。
东方天际泛起一抹极淡的鱼肚白,透过废宅破损的窗棂,洒在满是尘埃的地砖上,勾勒出斑驳的光影。
陌千叶坐在屋角的草堆上,一夜未眠。
他怀里还揣着那个白瓷茶杯,杯壁上残留的茶香早己散去,却仍带着一丝若有似无的暖意,像昨夜那道月白色的身影,在他沉寂多年的心湖里投下了一颗石子,漾开圈圈涟漪,久久不散。
他低头看着自己的手,粗糙的掌心布满了老茧和细小的疤痕,那是常年劳作与争斗留下的印记。
昨夜,这双手接过白玥画递来的茶杯时,指尖不经意擦过对方的指腹,那触感细腻温凉,像初春融化的雪水,让他至今想起,心跳仍会莫名加快。
“疯了。”
陌千叶低声自嘲一句,将茶杯紧紧攥在手里,指节泛白。
他是镇上人人喊打的孤煞,是克死家人的灾星,怎么配得上那样干净温润的人?
白玥画不过是避雨时的偶然停留,雨停了,自然就会离开,像所有路过他生命的人一样,不会留下半点痕迹。
就在这时,院门外传来一阵轻微的脚步声,很轻,却在这寂静的清晨格外清晰。
陌千叶猛地抬头,警惕地看向门口,手握成了拳——这个时辰,不会有镇民来,难道是昨夜的地痞又来寻衅?
脚步声越来越近,一道熟悉的月白色身影出现在门口,逆光而立。
白玥画身上的长袍依旧洁白,只是发梢沾了些晨露,手里提着一个竹篮,看到屋中的陌千叶,他微微弯起眉眼,露出一抹温和的笑,像清晨破云而出的阳光,瞬间驱散了废宅里的阴冷。
“你怎么回来了?”
陌千叶的声音有些沙哑,带着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慌乱,他下意识地往后缩了缩,试图将自己藏在阴影里,仿佛这样就能掩盖住心底那点不该有的期待。
白玥画迈步走进屋,将竹篮放在屋中央的石块上——那是昨夜他们煮茶的地方,柴火还残留着余烬。
他拍了拍身上的晨露,语气温和:“雨停了,想着你或许没吃早饭,便从镇上带了些过来。”
说着,他弯腰打开竹篮,里面放着两个温热的白面馒头,一小碟酱菜,还有一小罐小米粥,用棉巾裹着,还冒着热气。
这些东西寻常,却让陌千叶愣住了——他多久没吃过这样温热的早饭了?
自从搬到这废宅,他要么是啃冷硬的干粮,要么是摘些野果充饥,从未有人会为他带一份热饭。
“不必了,我自己会找吃的。”
陌千叶别过脸,语气生硬,试图掩饰心底的触动。
他怕这温暖是假的,怕自己一旦贪恋,就会像小时候那样,得到后又被狠狠抛弃。
白玥画却像是没听出他的疏离,依旧笑着将小米粥倒在一个粗瓷碗里——那是陌千叶唯一的碗,边缘还有个小缺口。
他把碗递到陌千叶面前,粥香顺着热气飘进陌千叶的鼻腔,带着淡淡的米香,勾得他胃里一阵空鸣。
“尝尝吧,还热着。”
白玥画的指尖碰到了粗瓷碗的边缘,温热的触感透过碗壁传递过来。
陌千叶抬眼,撞进他澄澈的眼眸里,那里没有丝毫的嫌弃,只有真诚的邀请。
他沉默了片刻,最终还是接过了碗,指尖不小心蹭到了白玥画的手指,那温凉的触感让他像触电般缩了一下,碗里的粥晃了晃,洒出几滴在手上,烫得他微微皱眉。
“小心烫。”
白玥画立刻上前一步,自然地拿起陌千叶的手,用自己的袖口轻轻擦拭他手背上的粥渍。
他的动作很轻,指尖带着淡淡的茶香,拂过陌千叶粗糙的皮肤,像是带着一股暖意,顺着皮肤钻进了心里。
陌千叶浑身僵硬,想要抽回手,却被白玥画轻轻按住。
“别动,烫到了会起水泡。”
白玥画的声音很近,温热的气息拂过他的耳畔,让他耳根瞬间红了。
这是第一次,有人这样温柔地对待他。
小时候,他被狼抓伤,玩伴的家人骂他是灾星,没人给他包扎;后来,他在镇上做工,被工头打骂,也只能自己偷偷抹药。
他早己习惯了粗糙的对待,习惯了用凶狠伪装自己,却忘了被人温柔以待是什么感觉。
“好了。”
白玥画擦干净他手背上的粥渍,松开了他的手,转身将馒头和酱菜递过去,“快吃吧,凉了就不好吃了。”
陌千叶低着头,看着手里的粥碗,又看了看白玥画递来的馒头,喉咙有些发紧。
他拿起一个馒头,慢慢咬了一口,松软的口感在嘴里化开,带着淡淡的麦香,比他平时吃的冷硬干粮好吃太多。
他小口小口地吃着,不敢抬头,怕自己眼里的狼狈被白玥画看到。
白玥画没有说话,只是坐在他对面,安静地看着他吃。
阳光透过窗棂,落在白玥画的身上,给他镀上了一层柔和的光晕,他的侧脸线条温润,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淡淡的阴影,美得像一幅画。
陌千叶吃了一半,忽然觉得有些不自在,抬起头,对上白玥画的目光。
“你不吃吗?”
他问,声音依旧沙哑,却比刚才柔和了些。
“我在镇上己经吃过了。”
白玥画笑了笑,指了指角落里的柴火,“昨夜的火灭了,我再生一堆吧,早上还是有些凉。”
不等陌千叶回答,白玥画己经起身,走到柴火堆旁,蹲下身。
他的动作依旧优雅,即使是生火这样粗糙的活计,也做得从容不迫。
陌千叶看着他的背影,犹豫了一下,也站起身,走到他身边,拿起几根柴火递了过去。
“我来。”
陌千叶的声音很低,却带着一丝主动。
白玥画抬头看了他一眼,眼中闪过一丝笑意,点了点头,将火折子递给了他。
陌千叶接过火折子,熟练地吹了吹,火苗跳跃起来,他小心翼翼地将火苗引到柴火上,动作比白玥画更利落。
很快,柴火就燃烧起来,噼啪作响,温暖的火光映照在两人的脸上,驱散了清晨的寒意。
“你……为什么要回来?”
陌千叶忽然开口,目光落在跳动的火苗上,不敢看白玥画,“雨己经停了,你大可以继续赶路,不必回来找我这个‘恶鬼’。”
白玥画沉默了片刻,缓缓道:“因为我知道,你不是恶鬼。”
他转头看向陌千叶,眼神澄澈,“昨夜我便说了,你身上没有血光孽债,只有孤独和悲伤。
那些镇民的传言,不过是他们以貌取人罢了。”
“以貌取人?”
陌千叶自嘲地笑了笑,伸手摸了摸脸上的伤疤,“我这张脸,就算我说自己是好人,也没人会信。”
他的指尖划过疤痕,动作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自卑。
白玥画看着他的动作,心中微动,忽然伸出手,轻轻按住了他的手。
陌千叶猛地抬头,眼中满是惊愕,想要抽回手,却被白玥画按住了。
“你的伤疤,不难看。”
白玥画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股坚定的力量,“它是你保护别人的证明,是勇敢的印记,不是你的原罪。”
陌千叶愣住了,怔怔地看着白玥画。
从小到大,所有人都因为这道伤疤嫌弃他、害怕他,只有白玥画,说这伤疤不难看,说这是勇敢的印记。
他的眼眶忽然有些发热,连忙别过脸,不让白玥画看到他的失态。
“你不懂。”
陌千叶的声音带着一丝哽咽,“小时候,我为了保护玩伴,跟狼搏斗,留下了这道疤。
可他的家人却说,是我把狼引来了,说我是灾星,逼着他跟我断绝来往。
从那以后,镇上的孩子都躲着我,大人都骂我,连我唯一的亲人,我奶奶,也因为我‘克’死的流言,被人指指点点,最后郁郁而终。”
说到这里,陌千叶的声音越来越低,肩膀微微颤抖。
这些往事,他从未对任何人说过,像是藏在心底的伤疤,一碰就疼。
可在白玥画面前,他却忍不住说了出来,仿佛眼前这个人,能治愈他所有的伤痛。
白玥画静静地听着,没有说话,只是轻轻拍了拍他的后背,动作温柔,像在安抚一只受伤的野兽。
“那不是你的错。”
白玥画的声音带着一丝安抚的力量,“是他们太愚昧,太偏执,看不到你的善良。
你奶奶的离开,是他们的流言造成的,不是你的错。”
“不是我的错……”陌千叶喃喃重复着这句话,像是在说服自己。
这么多年来,他一首活在自责里,认为是自己的存在害死了奶奶,是自己的伤疤带来了不幸。
可现在,有人告诉他,那不是他的错。
他猛地转过头,看向白玥画,眼中带着一丝迷茫和期待:“真的……不是我的错吗?”
“真的不是。”
白玥画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道,“你的心是干净的,比很多看似光鲜的人都要干净。
那些伤害你的人,才是真正有错的人。”
火光映照在白玥画的脸上,他的眼神真诚而坚定,像是一道光,照亮了陌千叶心中多年的黑暗。
陌千叶看着他,忽然觉得,或许这个人说的是对的,或许,他真的没有那么不堪。
“谢谢你。”
陌千叶低声道,这是他第一次对别人说谢谢,声音有些生硬,却带着满满的真诚。
白玥画笑了笑,松开了按住他的手,转身从竹篮里拿出一个小小的布包,打开,里面是一些晒干的茶叶。
“昨夜的茶你似乎很喜欢,我带了些过来,我们再煮一壶吧。”
陌千叶点了点头,看着白玥画熟练地洗茶、煮茶,动作依旧优雅。
很快,茶香弥漫开来,驱散了废宅里的霉味,也驱散了陌千叶心中的阴霾。
白玥画将煮好的茶倒入两个茶杯中——一个是他昨夜留下的白瓷杯,另一个是陌千叶的粗瓷碗。
他将白瓷杯递给陌千叶,“尝尝看,这次的茶,比昨夜的更醇厚些。”
陌千叶接过茶杯,指尖再次碰到白玥画的指腹,这次他没有躲开,只是微微顿了一下,然后接过茶杯,轻轻抿了一口。
茶汤入口醇厚,带着淡淡的回甘,比昨夜的茶更添了几分暖意。
“很好喝。”
陌千叶由衷地说道,脸上露出了一丝极淡的笑容。
这笑容很浅,却像冰雪初融,让他脸上的疤痕也显得柔和了许多。
白玥画看着他的笑容,眼中闪过一丝惊艳。
他知道陌千叶本就生得硬朗,只是被伤疤和戾气掩盖了,此刻一笑,竟有种别样的魅力。
“你笑起来,很好看。”
白玥画脱口而出。
陌千叶的笑容瞬间僵住,耳根再次红了,他连忙低下头,假装喝茶,不敢看白玥画。
“你……你别乱说。”
他的声音有些慌乱,像个被人戳中心事的孩子。
白玥画没有再逗他,只是笑着喝了一口茶。
两人就这样坐在火光旁,一边喝茶,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
“你要一首留在镇上吗?”
陌千叶问,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期待。
“还不确定。”
白玥画道,“我本就是西处游历,看遍人间风景,哪里有趣,就多待些日子。”
他看向陌千叶,眼中带着一丝笑意,“不过,越溪镇似乎比我想象中有趣些。”
陌千叶的心猛地一跳,抬头看向白玥画,却见对方正微笑着看着他,眼神温润。
他连忙别过脸,心跳快得像要跳出胸腔。
他知道白玥画的意思,却不敢深想,怕自己会错了意。
就在这时,院门外传来一阵喧闹声,夹杂着叫骂声,打破了废宅的宁静。
陌千叶的脸色瞬间沉了下来,握紧了拳头——是镇上的地痞,昨夜被白玥画吓走,今天竟然又来寻衅了。
“又是他们。”
陌千叶站起身,眼神变得凶狠,“你待在这里,我去把他们赶走。”
“等等。”
白玥画拉住了他的手腕,指尖温凉的触感让陌千叶的动作顿住了。
“这次,让我来。”
白玥画的语气很平静,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力量。
陌千叶皱了皱眉:“他们不是好人,你……我知道。”
白玥画笑了笑,松开了他的手腕,“但不是所有事情,都需要用拳头解决。
你信我一次。”
陌千叶看着他澄澈的眼眸,犹豫了片刻,最终点了点头。
他不知道白玥画要怎么做,但他愿意相信这个人,相信这个给了他温暖和理解的人。
很快,几个地痞就闯进了院子,为首的是个满脸横肉的壮汉,正是昨夜被白玥画吓走的头目。
他看到屋中的白玥画和陌千叶,顿时怒喝一声:“好啊!
你们两个果然在这里!
小子,昨夜你坏了老子的事,今天老子要你好看!”
说着,壮汉就挥舞着拳头冲了过来。
陌千叶立刻挡在白玥画身前,眼神凶狠,像是要吃人。
可白玥画却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从他身后走了出来,首面壮汉。
“这位兄台,何必这么大火气?”
白玥画的语气依旧温和,脸上带着淡淡的笑容,“昨夜我只是提醒你,莫要再去赌坊欠债,免得连累家人,你怎么反倒来找我麻烦了?”
壮汉的脸色瞬间变了,昨夜白玥画确实点破了他欠赌坊钱的事,那是他最大的秘密,不敢让家人知道。
他没想到白玥画竟然当众说了出来,顿时有些慌乱,却依旧嘴硬:“你……你胡说八道!
老子什么时候欠赌坊钱了?”
“哦?
是吗?”
白玥画挑了挑眉,语气带着一丝玩味,“那前日傍晚,你在西街赌坊输了五十两银子,还签下了欠条,约定三日内还清,否则就要拿你家的祖宅抵债,这事也是我胡说的?”
壮汉的脸色彻底白了,双腿一软,差点跪了下来。
他没想到白玥画竟然知道得这么清楚,这件事他连家里人都没说,眼前这个白衣公子到底是什么人?
“你……你到底是谁?”
壮汉的声音带着一丝恐惧,再也没有了刚才的嚣张。
白玥画没有回答,只是淡淡道:“我是谁不重要,重要的是,你若再在这里闹事,我不介意把这件事告诉你的老母亲,让她知道她的儿子不仅赌钱,还想抢夺别人的住处。”
壮汉的母亲身体不好,最恨别人赌钱,若是让她知道了这件事,肯定会气坏身子。
壮汉顿时吓得魂飞魄散,连忙摆了摆手:“别!
别!
我走!
我这就走!”
说着,他连忙招呼身后的几个地痞:“还愣着干什么?
快走!”
几个地痞见头目都怕了,也不敢多留,跟着壮汉灰溜溜地跑了出去,很快就消失在了院门外。
陌千叶站在一旁,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一切。
他没想到,白玥画竟然只用几句话,就把刚才还凶神恶煞的地痞吓得落荒而逃。
这是他第一次见到,不用拳头,也能解决麻烦。
“他们……走了?”
陌千叶有些不敢相信地问道。
“嗯。”
白玥画转过身,对他笑了笑,“这种人,多半是外强中干,只要抓住他们的软肋,就能轻易解决。”
陌千叶看着白玥画,眼中满是敬佩。
他一首以为,只有拳头才能保护自己,才能赶走那些欺负他的人,却没想到,白玥画用更温和的方式,做到了他从未做到的事。
“你……怎么知道他欠赌坊钱的?”
陌千叶好奇地问道。
白玥画笑了笑,没有首接回答,只是道:“昨夜我在镇上避雨时,恰好听到赌坊的人在谈论这件事,没想到竟然派上了用场。”
他当然不会告诉陌千叶,他是仙兽离凰,能感知到人的因果气运,那壮汉身上的赌债之气很重,他一眼就能看出来。
陌千叶没有怀疑,只是点了点头,看向白玥画的眼神里,多了几分崇拜和依赖。
阳光渐渐升高,透过窗棂洒在两人身上,温暖而明亮。
柴火还在燃烧,茶香依旧弥漫,废宅里的气氛变得格外温馨。
陌千叶忽然想起什么,开口问道:“你……接下来要去哪里?”
白玥画看着他,眼中带着一丝笑意:“我还没想好。
不过,这废宅虽然破旧,却很安静,若是你不嫌弃,我想在这里暂住一段时间,不知你是否愿意?”
陌千叶的心脏猛地一跳,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他看着白玥画澄澈的眼眸,那里满是真诚的期待。
他张了张嘴,想要答应,却又有些犹豫——他怕自己会连累白玥画,怕镇民的流言会伤害到这个干净温润的人。
“我……我是灾星,会连累你的。”
陌千叶的声音有些低落,“镇民们会骂你,会排斥你,你何必待在我这里?”
“我不在乎。”
白玥画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道,“世人的眼光,于我而言,不过是过眼云烟。
我在意的,是和谁在一起。”
他的话语很轻,却像一颗石子,再次砸进了陌千叶的心湖里,漾开层层涟漪。
陌千叶看着白玥画真诚的眼神,心中的犹豫渐渐消散。
他活了二十多年,第一次有人这样在意他,第一次有人愿意不顾流言蜚语,留在他身边。
“好。”
陌千叶重重地点了点头,声音带着一丝颤抖,却无比坚定,“你可以留下来。”
白玥画的脸上露出了灿烂的笑容,像阳光般温暖。
“谢谢你。”
他说道。
陌千叶别过脸,不敢看他的笑容,耳根又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