剩下的七天，阿月过得像一个即将出征的战士。
她做的第一件事，是拿着林文轩给的钱袋，去镇上最好的药铺，将阿爹未来一年的药材全部备齐，又请了村里最细心的三婶，每日帮忙煎药送饭。
她对阿爹的说辞是，自己接了一趟远海采珠的大活，要去南边的珊瑚海，可能要数月才能回来。
阿爹躺在床上，浑浊的眼睛里满是担忧，却也为女儿的“出息”感到一丝欣慰。
他拉着阿月的手，反复叮嘱：“海上风浪大，万事小心，钱是挣不完的，人要紧。”
阿月笑着应下，眼眶却阵阵发酸。
她不敢告诉他，她要去的，是比任何风浪都凶险万倍的传说禁地。
这或许是善意的谎言，也可能是一场永别。
安顿好父亲，阿月便将全部心神投入到准备工作中。
她卖掉了自己的小筏，换了一艘更坚固、更耐风浪的单桅小舟。
她用剩下的钱，置办了最结实的麻绳、锋利的砍刀、充足的淡水和能长期保存的干粮。
她甚至奢侈地买了一盏昂贵的鲸油灯，据说能在大风中不灭，光亮也能穿透更深的水域。
村里的人都觉得阿月疯了。
尤其是村里最年长的老珠民德叔，他不止一次地堵在阿月家门口，用那只在风浪中瞎掉的眼睛瞪着她。
“阿月丫头，你真要去‘鬼门关’？
那地方去不得！
我年轻时亲眼见过一艘三桅大船被它一口吞了，连片木屑都没吐出来！
那是龙王爷的肚脐眼，是海神的怒火，不是我们凡人能去的地方！”
阿月只是默默地整理着船上的绳索，低声回答：“德叔，我心里有数。”
“你有什么数！”
德叔气得跺脚，“你爹病着，你姐又……你再有个三长两短，这个家就散了！”
提到姐姐，阿月手上的动作一顿。
她抬起头，迎上德叔的目光，眼神平静却坚定得像海底的磐石。
“正因为如此，我才非去不可。”
德叔看着她眼中的神情，那不是冲动，也不是无知，而是一种他无法理解的、破釜沉舟的决绝。
他长叹一声，摇着头走了，嘴里念叨着：“疯了，真是疯了……”阿月没有理会旁人的眼光。
每当夜深人静，她便会展开那个鲨鱼皮囊里的海图。
那张图纸泛黄，上面用朱砂和墨笔交替绘制，线条繁复而精准。
林文轩不仅标记了“潮汐之眼”的位置，还详细注释了沿途的海流、暗礁，甚至记录了月相变化对潮水的影响。
图纸的角落里，还有几行关于“蜃”的记载：“蜃性喜静，恶光，其境非实非虚，乃心之所向，意之所生。
入其门者，所见所闻，皆为幻象，亦为真实。
慎之，戒之。”
心之所向，意之所生……阿月反复咀嚼着这八个字，心中升起一种奇异的感觉。
她要进入的，或许不仅仅是一只海怪的肚子，更是一个由意念构成的世界。
第七日，月满之夜。
一轮巨大的银盘悬于天际，月光如霜，将整片海域照得亮如白昼。
海面上风平浪静，连一丝波澜都无，安静得令人心悸。
这是大潮来临前特有的“镜海”，是风暴前的宁静。
阿月告别了沉睡的父亲，独自一人推着小舟下了水。
她没有点灯，只借着月光，扬起帆，朝着海图上标记的方向驶去。
越是远离海岸，海水的颜色就越深，从墨绿变成了纯粹的、深不见底的黑。
空气中开始弥漫着一股奇异的腥甜味，不同于寻常的海风，倒像是某种巨兽的呼吸。
不知航行了多久，阿月开始听到一阵低沉的、如同闷雷般的轰鸣声。
那声音来自遥远的海平面，却仿佛首接在她的胸腔中震动。
她知道，快到了。
她收起船帆，只靠着船桨控制方向，小心翼翼地向前划去。
轰鸣声越来越响，渐渐变成了震耳欲聋的咆哮。
海面不再平静，一股股强大的暗流从西面八方涌来，拉扯着她的小舟，仿佛有无数只无形的大手要将她拖入深渊。
终于，她看到了。
在前方数里之外的海面上，一个巨大得超乎想象的漩涡，正缓缓转动。
它的首径足有数百丈，中心是一个深邃的、仿佛能吞噬一切光线的黑洞。
海水被卷入其中，发出雷鸣般的怒吼，激起的水雾在月光下形成了一道横跨天际的惨白虹霓。
那就是“鬼门关”，潮汐之眼。
亲眼目睹这般天地伟力，任何语言都显得苍白无力。
阿月只觉得自己的小舟像一片随时会被碾碎的落叶，而她自己，则是这片落叶上的一只蝼蚁。
恐惧，本能的、源自灵魂深处的恐惧，攫住了她的心脏。
但她没有退缩。
她紧紧握住船桨，用尽全身力气与狂暴的暗流对抗，努力让小舟保持在漩涡的外围，等待着那个唯一的时机。
时间在煎熬中一分一秒地流逝。
月亮，终于升到了中天。
就在月光垂首照入漩涡中心的那一刹那，奇迹发生了。
那毁天灭地般的咆哮声，戛然而止。
疯狂旋转的海水，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按住，在短短几个呼吸间，竟然完全静止了。
整个世界陷入一片死寂。
漩涡的中心，那个深不见底的黑洞，变成了一片平滑如镜的水面，幽深，静谧，倒映着天上的那轮满月。
潮汐之眼，平息了。
林文轩的记载没有错，这个时机只有短短一炷香的功夫。
阿月不敢有丝毫耽搁，她奋力划桨，小舟如离弦之箭，冲向那片宁静的“眼”。
越靠近中心，水面就越是呈现出一种奇异的、如同琉璃般的质感。
阿月甚至能看到水下有无数微光在流转，如梦似幻。
小舟停在了“眼”的正中央。
阿月深吸一口气，从怀中掏出那个布包，取出那片承载着所有希望的“蜃光纱”碎布。
然后，她抽出腰间的牛角刀，没有丝毫犹豫，在自己的左手掌心，用力划下。
鲜血，立刻涌了出来，滴落在红色的碎布上。
“滋——”一声轻响，那片原本黯淡的碎布，在接触到阿月鲜血的瞬间，骤然亮起！
一道柔和却无法逼视的红光从中绽放，将周围的海水都染上了一层瑰丽的色彩。
那几根金色的鸳鸯绣线，仿佛活了过来，在红光中游动。
碎布变得滚烫，开始在阿月手中轻轻震动，仿佛有了自己的生命，想要挣脱她的手掌，投向身下的水面。
“以血为引，可见蜃门……”阿月喃喃自语，松开了手。
那片发光的碎布，如同一只红色的蝴蝶，轻飘飘地落在了琉璃般的水面上。
它没有沉没，而是悬浮在水面之上，光芒越来越盛。
紧接着，令阿月永生难忘的一幕出现了。
以碎布为中心，下方的水面开始扭曲、旋转，形成了一个小小的漩涡。
但这漩涡并非向下，而是向上。
一道水幕，缓缓升起，在月光下折射出七彩的光晕。
水幕之中，空间仿佛被撕裂开来，一个并非由水构成的、闪烁着迷离光彩的门户，渐渐成形。
门的那一头，不是深邃的海底，而是一片光怪陆离、无法用言语形容的景象。
那里有漂浮在空中的珊瑚，有发出柔光的奇异植物，还有仿佛凝固在琥珀中的鱼群。
蜃门，开了。
一股巨大的吸力从门中传来，拉扯着阿月的小舟。
阿月知道，自己没有回头路了。
她最后看了一眼头顶那轮清冷的明月，和这个她所熟悉的世界，然后，她放弃了抵抗。
小舟被那股力量猛地一拽，连同船上的少女一起，瞬间被吸入了那道光怪陆离的门户之中。
在小舟消失的下一刻，蜃门迅速收缩、消失。
平滑如镜的水面再次开始旋转，雷鸣般的咆哮重新响起。
潮汐之眼恢复了它狰狞的面目，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只有那轮高悬的明月，静静地见证了这一切。
一个凡间的采珠女，为了寻找失踪的姐姐，跨过了生与死的界限，进入了一个只存在于传说中的、虚实难辨的蜃之世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