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背撞上坚硬岩壁的闷痛将陈凌从短暂的昏厥中拽回现实。
矿洞深处传来的异常震动己经平息，只余下簌簌落下的尘埃和矿工们惊魂未定的喘息。
监工骂咧咧地从躲藏处钻出来，确认只是虚惊一场后，鞭子立刻又甩得震天响，驱赶着众人回到岗位。
“都没死吧？
没死就赶紧干活！
耽误了时辰，看老子不扒了你们的皮！”
陈凌撑着岩壁站起身，拍了拍头上的灰，内脏仍因那剧烈的冲击隐隐作痛。
他下意识地抬手，指尖触碰到眼角那道细微的疤痕。
冰冷的触感勾起了深埋的记忆。
那一年，他刚满八岁。
也是在这暗无天日的矿洞里，一次毫无征兆的局部塌方。
规模远不如刚才那阵震动，却足够致命。
几块巨大的星烬矿石砸落，伴随着支撑架的断裂声。
“凌儿——！”
母亲凄厉的呼喊，父亲猛地将他扑倒，用身体死死护在身下。
轰隆的巨响，呛人的尘埃，还有……温热的液体滴落在他的脸颊。
混乱中，一块尖锐的碎石迸溅划过，在他眼角留下了这道永久的印记。
当一切平息，父母浑身是血，父亲的手臂不自然地弯曲着，却第一时间确认他的安全。
那块最大的矿石，就砸落在距离他们不到三尺的地方，泛着幽幽的、不祥的暗紫色光芒，如同凝视死亡的瞳孔。
那次之后没多久，父母就在另一次更严重的“矿难”中彻底消失了。
矿场主管说他们误入了废弃矿道，遭遇了完全塌方，尸骨无存。
只有八岁的陈凌，被迫签下了永远也还不清的“抚养债”，顶替了父母的岗位，成了这暗无天日地狱里最小的奴隶。
指尖的冰凉似乎渗入了骨髓，陈凌猛地收回手，将那点罕见的脆弱狠狠掐灭。
回忆是奢侈品，只会让人软弱。
在这里，软弱就意味着死亡。
他重新握紧矿镐，像一头沉默的幼兽，继续与坚硬的矿石搏斗。
只有不断挥镐，才能暂时压下心底翻涌的、冰冷刺骨的仇恨和疑问。
父母的死，绝不像主管说的那样简单。
一天的煎熬终于在刺耳的收工铃中结束。
矿工们拖着疲惫不堪的身躯，如同行尸走肉般走向矿洞出口，排队上交今日开采的矿石，换取那一点点勉强维持生存的物资。
监工歪着嘴，清点着矿石，眼神挑剔而苛刻。
轮到陈凌时，他交上的矿石量刚好达标。
监工冷哼一声，似乎有些失望没找到克扣的理由，随手扔给他一块黑硬的杂粮饼和一小颗灰扑扑的、药效最劣质的“辟尘丹”。
陈凌面无表情地接过，正要离开，一只干枯如树皮的手却悄悄拉了他一下。
是张伯。
一个比福伯年纪还大的老矿工，背驼得几乎对折，脸上刻满了星烬尘霾留下的深痕。
他飞快地左右瞟了一眼，趁监工不注意，将半块同样黑硬的饼子塞进陈凌手里。
“小子，拿着…”张伯的声音沙哑得几乎只剩气音，眼睛浑浊得看不清神色，“正长身体…别…别饿垮了…”陈凌猛地一怔，攥着那半块还带着老人体温的饼子，喉咙像是被什么堵住了。
他想推回去，张伯在这鬼地方活得同样艰难。
但老人己经拄着镐，佝偻着背，颤巍巍地走远了，融入那灰败的人流中。
最终，陈凌什么也没说，只是将那半块饼子紧紧攥在手心，烙得掌心发烫。
在这绝望的深渊里，这点微不足道的温暖，竟显得如此灼人。
矿奴的居所是依着山壁挖掘出的简陋洞窟，潮湿、拥挤，弥漫着汗臭、病气和绝望的味道。
陈凌找了个角落坐下，就着冷水，慢慢啃着那两块能硌掉牙的饼子。
辟尘丹被他小心收好，这东西虽劣，却能稍微抵御一丝星烬侵蚀，关键时刻能续命。
夜幕彻底笼罩了碎星屿。
矿区没有真正的黑夜，巨大的探照星灯和熔炉的火光将天空映成一种诡异的昏黄，浓郁的尘霾遮蔽了星辰，只有最倔强的几颗星芒，才能偶尔穿透这厚重的帷幕，投下微弱不堪的光点。
陈凌靠坐在冰凉的岩壁下，仰起头，目光试图穿透那令人窒息的尘霾，望向那深不可测的虚空。
九霄寰宇，万千浮岛，星神遗骸，法则万象……这些词汇他从一些老矿工零星的、带着敬畏或恐惧的闲聊中听到过。
对于他们这些生于斯、死于斯的矿奴而言，那是一个遥远到不真实的传说。
中央神州？
万界朝圣？
那不过是另一个世界的故事。
他们的世界，只有镐、矿石、鞭子、饥饿，以及无休止的侵蚀。
可是……陈凌捂住胸口。
那里，似乎还残留着白天那阵诡异震动带来的心悸。
不仅仅是恐惧，在那轰鸣的核心，仿佛有什么东西……在呼唤？
很模糊，很遥远，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熟悉感，冰冷、死寂，却又蕴藏着某种难以言说的、磅礴的吞噬性力量。
他下意识地再次抚摸眼角的疤痕。
星空……真的只是传说吗？
就在这时，极高极远的苍穹之上，那浓得化不开的尘霾似乎极其短暂地波动了一瞬。
一缕极其微弱的、几乎不存在的暗紫色星芒，如同穿过万古时空的凝视，悄无声息地落下。
陈凌的心跳，毫无征兆地漏跳了一拍。
一股没来由的、深入灵魂的悸动攫住了他。
不是温暖，不是光明，而是一种冰冷的、仿佛要吞噬一切的……共鸣？
他猛地站起身，瞳孔在昏暗中微微收缩，死死盯着那片天空。
然而，那异象己然消失。
天空依旧是被尘霾和灯光污染的死灰色。
仿佛刚才的一切，都只是他的错觉。
陈凌缓缓坐回原地，蜷缩起来，将脸埋在膝盖里。
只有微微颤抖的指尖，泄露了他内心远不如表面那般平静的波澜。
矿区的夜晚，依旧喧嚣而压抑。
但少年沉寂的心湖深处，似乎有一颗来自幽暗深空的石子，投下了细微却不容忽视的涟漪。
今夜，注定难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