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氏的手指还搭在林甦鬓角,像片枯树叶似的轻。
林甦不敢动,就着晨光数母亲眼下的青斑——比昨儿少了两道。
她试探着把掌心覆在母亲额上,热度竟退了些,这让她喉咙发紧的酸涩里浮起丝甜。
"娘,您再睡会儿。
"她把被子往母亲下巴拢了拢,转身时衣角扫过炕沿的药碗。
碗底还凝着褐色药渣,是昨儿从大队卫生所求来的最便宜的驱寒汤,张大夫说那点药材顶多吊半天气。
墙角的破木箱"吱呀"一声被掀开,林甦的手指在箱底摸到那方破皮囊时,掌心沁出薄汗。
皮子褪了色,边角的血渍早成了暗褐色,像块凝固的老树皮。
她解开皮绳,半块鹿骨"当啷"掉在地上,几枚兽牙滚到小满脚边——那是爷爷教她认兽类时的教具,狼的犬齿尖,狍子的臼齿钝,她闭着眼都能摸出区别。
最底下的纸页泛着旧茶渍的黄,《山行记》三个字是爷爷用炭笔写的,笔画粗重得要戳破纸背。
林甦翻到第一页,手突然抖了——上面画着獐子的蹄印,三个小圆点像梅花蕊;鹿蹄印却拖出湿泥的痕迹,旁边注着"獐走石,鹿踏泥";再往后是狐爪的轮廓,线条细得像针,口诀写着"狐行雪不留痕"。
"爷爷..."她喉咙发哽,指腹蹭过纸页上的折痕——这是她十岁那年跟着爷爷赶山,被荆棘划破手时,爷爷用袖口裹着她的手翻书留下的。
纸页边缘还沾着松脂,她凑近些,能闻见淡淡的松香,和记忆里爷爷身上的味道一模一样。
"姐?
"小满蹲下来捡兽牙,冻红的鼻尖几乎要碰到纸页,"这画的是啥?
""这是山的字。
"林甦把纸页抚平,目光扫过后面的草药图谱,当看到野山参的根须图时,心跳漏了一拍。
图旁写着"老红松旁参畦,背阴处,七叶一枝花为引",正是昨儿张大夫说的救命药。
窗外的雪光透过破窗纸,在她脸上割出一道亮痕。
林甦合上《山行记》,指节捏得发白——母亲的寒症拖不得,队里药柜锁着,她只能靠这座山。
"小满。
"她转身蹲下来,捧住弟弟冻得通红的小脸,"姐要进山设套子,你在家守着娘。
"小满的睫毛颤了颤:"姐要去老林子?
""就后山的避风坳。
"林甦扯出个笑,从怀里摸出半块玉米饼,塞到弟弟手里,"饿了就吃这个,藏在炕席底下,别让耗子叼了。
"小满低头看饼,指甲在饼边抠出个小坑:"姐,我不饿。
""听话。
"林甦捏了捏他的后颈,转身去墙角拿木滑雪板——那是爷爷用桦树做的,绑带磨得发亮。
她系好绑带时,听见身后窸窸窣窣的响动,回头正撞进小满慌乱的眼神。
炕席下露出半块饼的边角,小满正把自己手里那块往母亲枕头底下塞。
见她回头,他耳尖瞬间红透,结结巴巴道:"娘...娘要是醒了,肯定饿。
"林甦的鼻子突然发酸。
她走过去,把两块饼都塞进弟弟手里,又解下自己的棉围巾缠在他脖子上:"姐天黑前准回来,你和娘分着吃。
"出门时风卷着雪粒子打在脸上,像撒了把碎冰。
林甦踩着滑雪板往山坳走,回头望了一眼——小满站在门口,围巾裹得只剩双眼睛,正用力朝她挥手。
他的小短腿在雪地里站得笔首,像棵刚抽芽的小松树。
深山里的雪足有三尺厚,踩下去"咯吱"响。
林甦弯腰扒开雪层,露出底下的兽迹——狍子的蹄印成串,前蹄尖后蹄圆,是昨夜刚过的小群。
她沿着足迹走到避风坳,选了棵碗口粗的桦树,抽出腰间的山藤。
"吊套得绑在有弹性的树杈上。
"她默念着爷爷的话,把山藤活扣系在弯曲的小树上,又在活扣下方撒了把松子。
风从坳口吹过,松树梢的雪扑簌簌落,活扣轻轻摇晃,像根等着猎物的弦。
另一处岩缝前,她用短刀挖了个半人深的陷坑,坑底插了几根削尖的柞木枝。
覆枯枝时她格外小心,每根树枝的角度都和周围雪面平齐,最后撒上薄雪,用戴皮手套的手拍了拍——不凑近看,根本看不出底下是空的。
日头偏西时,林甦检查完最后一个陷阱,把《山行记》揣进怀里。
返程时路过溪边,她蹲下来捧水喝,突然顿住——冰面边缘的雪地上,有行新鲜的脚印。
鞋印深而宽,像是胶鞋踩的,方向正对着山神庙的老松树。
她眯起眼,手指摸向怀里的猎刀。
山神庙早空了十年,谁会在这时候往深山里走?
林甦的拇指慢慢压上猎刀的骨柄,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雪地上的鞋印呈不规则的菱形压痕——是胶鞋特有的纹路,前掌深于后跟,说明那人进山时走得急。
她沿着痕迹往山神庙方向挪,滑雪板在雪面犁出两道浅沟,风卷着松针的清香钻进鼻腔,却掩不住一丝若有若无的血腥味。
转过最后一道雪坡时,山神庙的残墙突然撞进视线。
褪色的红漆门半挂在门框上,门内的空地上,蓝布棉袄的衣角正随着风晃。
那人身子半伏着,左手托着什么,右手正往上面缠布条。
林甦的瞳孔微微收缩——是梅花鹿的后腿,皮毛上凝结着暗褐色的血痂,断骨处白生生地戳出皮肉。
"别动。
"她低喝一声,猎刀"唰"地抽出半寸。
男人猛地抬头,额角的汗珠在雪光里闪了闪,眉峰如远山,眼底是被惊动的慌乱。
林甦的刀尖顿在半空——这张脸她见过,前天在大队部领粮票时,支书说新来的下乡医生姓顾,此刻他膝头的鹿正发出虚弱的呜咽,他沾血的指尖还捏着半截竹板。
"你绑太紧了。
"林甦收刀入鞘,蹲下身时膝盖压得积雪"咯吱"响。
她戴皮手套的手指轻轻碰了碰鹿腿上的布绳,"骨折要留半指松量,血脉不通会烂肉。
"话音未落,鹿突然挣扎着甩头,男人立刻用胳膊圈住鹿的脖颈,掌心抚过它耳朵:"别怕,阿白,这位姑娘是来帮你的。
"林甦的手悬在半空,看着他沾血的蓝布袖口——那是用旧衬衫改的,针脚歪歪扭扭,像是自己缝的。
她抿了抿唇,扯下手套:"我来。
"指腹触到鹿腿时,体温透过皮毛渗进来,带着血的腥甜。
她解下竹板,用拇指压住断骨两端,鹿疼得浑身发抖,男人的手立刻覆在鹿的后颈,低声哄着:"忍忍,阿白最乖了。
""你总跟着它?
"林甦重新绑竹板,指节在雪地里冻得发红,"这鹿左前蹄有旧伤,是去年被铁夹夹的。
"男人愣住:"你怎么知道?
"她没抬头,指尖顺着鹿蹄摸过一道凹陷的疤痕:"去年冬天我在西坡捡过半副铁夹,夹齿缺了个角,和这伤痕对得上。
"竹板绑好时,男人的额头又沁出薄汗。
他从布包里摸出个玻璃小瓶,往伤口撒药粉:"磺胺粉,消炎的。
"鹿嗅了嗅他的手,慢慢垂下头。
林甦这才注意到他的棉鞋——左脚鞋尖补了块灰布,鞋帮结着冰碴,显然在雪地里蹲了很久。
"你救它做什么?
"她站起身,手套拍了拍裤腿的雪。
男人抬头,睫毛上沾着细雪:"它撞进我知青点的篱笆,后腿卡在树杈里。
"他指了指山神庙后那棵老红松,"我背它来这儿避风,想着处理完伤再放归。
"林甦的目光扫过他怀里的鹿,又落在他腰间的帆布包上——包角露出半截药瓶标签,是"复方阿司匹林"。
她喉咙动了动,想起母亲枕边那碗见底的药渣。
男人像是看出了什么,从包里摸出个小布包递过来:"这是磺胺粉,给你母亲的。
"他的声音轻得像雪,"我昨天在大队部见过你,你母亲咳得厉害。
"林甦的手指在布包上悬了三秒。
布包还带着他体温的余温,隔着粗布能摸到里面颗粒的触感。
她想起小满藏在炕席下的半块饼,想起母亲退了又升的热度,终于伸手接过:"谢...谢。
"尾音轻得要被风卷走,男人却笑了,眼尾的细纹像两片松叶:"我叫顾云舟,住在大队部东头第三间屋。
要是换药,我可以来。
"林甦转身时,滑雪板在雪地上压出两道深痕。
她走了十步,听见身后传来鹿的轻鸣,还有顾云舟低低的说话声:"阿白,该回家了。
"山风卷着雪粒子打在脸上,她摸了摸怀里的布包,那里有比雪更烫的温度。
回到家时天己经擦黑。
小满缩在炕头,把母亲的手揣在自己怀里。
林甦解开围巾,露出里面藏着的野鸡——是回程时套子里的收获。
她把野鸡塞进灶膛,转身去倒瓦盆里的雪水,仰头时看见房梁上的冰锥,正"滴答"滴下最后一滴融水。
后半夜,北风卷着雪片扑进破窗纸。
林甦裹紧被子,听着母亲均匀的呼吸声,怀里的《山行记》硌得肋骨发疼。
她摸黑翻到野山参那页,指尖触到爷爷的字迹:"参性温,可续命。
"窗外的雪越下越急,屋顶的积雪"轰"地滑下,砸在瓦盆上,溅起的雪水渗进砖缝,在黎明前的寒气里结出细小的冰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