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曦的天很蓝,亮的心慌。
宁静的乡土上 ,稻穗吐着芳香,老水车吱呀转着,水流簌簌落入塘中。
几尾鱼顶出水面,“咕噜咕噜”打着旋儿。
树荫底下,两个农人歇着脚,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聊。
离村口石头最近的老农,手里的草帽有一下没一下的扇着风。
头朝另一边歪着,开口道:“你家富贵都出息成那样了,你倒好,不在家躺着享清福,还总往外头蹿。”
另一个农人斜睨了他一眼,粗糙的手掌捋过狗尾巴草的茎杆,语气淡淡的:“别总把那臭小子挂在嘴边,要我说,他连根草都不如。”
说着,他挑了株看着顺眼的狗尾巴草,掐头去尾,叼在嘴里,“自认为混出个人样,是菩萨给他开了光,就嫌养他的土地又老又脏。”
“三年两头不回家,找的借口倒不少,偶尔想着送些东西,糊弄我这糟老头罢了,他要是敢回来,我定打断他的腿!”
话里带着火气和几分固执,像他手里那株被掐的干干净净的狗尾巴草,梗首,却有点涩。
见老伙儿越说越动气,旁边人忙扬声朝田里喊:“苏家老哥,这日头毒得能燎掉层皮,别硬扛着伤了本,快过来歇口气!”
田里的苏家老哥首起腰,往手心啐了口唾沫搓了搓,声音隔着田埂传过来:“这地里的杂草疯长,看着扎眼,不除干净,心里不踏实。”
树荫下当即有人打趣:“你呀,真是'只要干不死,就往死里干',也不知道偷个懒歇会儿。”
苏家老哥听了,咧嘴笑了笑,无奈地摇了摇头,手却己经按上了锄头把,看那样子,转身就要再扎进田里去。
正说着,他瞥见个身影由远及近——是个俊朗少年,头上扣着顶旧草帽,肩上斜挎着竹筐,筐沿还晃悠着把镰刀。
等看清眉眼,脸上的褶子都笑开了,粗亮的嗓音瞬间炸开:“啊——久哥儿!”
田埂上的少年瞧见了这边,扬手应道:“叔,忙着呐?
悠着点,别累着!”
“你这小子,往哪儿去?”
少年晃了晃肩上的竹筐,笑着答:“看山坳里的猪草长得旺,割点回去,给圈里的崽子们换换口味。”
“山上不比平地,当心些,别总一个人往上瞎走。”
苏家老哥不放心的叮嘱。
少年脚下没停,回头摆摆手,脆生生应着:“得嘞,记着您的话呢,叔!”
树荫下的两个农人望着少年远去的背影,其中一个咂摸了口旱烟,慢悠悠问:“这后生,是哪家的娃?”
另一个叹口气:“还能是谁,玉兰妹子的孙儿呗,唉,也是个苦命的孩子。”
话里带着点乡邻间的熟稔,又掺着点怜惜,随着风散在稻穗的清香里。
村头房舍,黛瓦粉墙,青砖上苔痕深茂,错落排布。
其中一个院落里,几名妇人正围着一名道士絮絮叨叨。
那道士看着不像是潜心修行的模样:青布道袍,佩戴一副黑色墨镜,他一手插在袖管里,另一只手漫不经心的拨弄着腰间的木牌。
他嘴里应合着妇人的话,目光却不自觉地飘向院外带草帽的少年。
少年似有所感,也朝这边望来,视线短暂交汇后,他脚步微顿,随即转身走进旁边的院落,抬手将木门轻轻阖上。
“仙师救命!
我这几日每到夜里,总能听到嘎吱嘎吱’的木板响,吵得我整夜合不上眼。
我这心里发毛呀,猜有不干净的东西在作祟,你能不能给我施个法,驱驱邪?”
“还有我家的事!
三更半夜,我家老头跟中了邪似的, 悄悄往后山跑,次日回来时,衣襟上、裤脚边沾着些血迹。”
“啥?
血?
也没听你提起这事。”
“这事儿……这事儿说起来实在骇人,我先前哪敢随便跟人提起啊!”
手跨摇篮的妇人察觉道士频频留意邻院,忙开口解释:“那户人家,只剩下一个瞎了眼的婆子,身边带着个不大的孙儿,祖孙俩相依为命。”
“早些年,他们家灾祸不断,儿媳走了,儿子也失踪了,如今早己不信岐黄之术了。”
“哦,还有去年……别说了!”
先前坐在一旁默不作声的李婶,猛地站起身,厉声打断,“你这说的什么话,别在这儿添乱!”
“我这不是让仙师多了解些情况,好方便施法嘛!”
那人不服气地反驳。
“了解情况也轮不到你在这嚼舌根!
再胡言乱语,我就不客气了!”
李婶眉头紧皱,“走走走!
赶紧都给我出去。”
说着,便上前将一众人都撵了出去。
“哼,偏心眼子!
我看呐,咱村这档子晦气事,八成就是他们家引过来的 !”
那人撇撇嘴,转而堆起笑脸凑向仙师,“仙师,我家离这没几步路,要不移步到我家坐坐?
再细细聊聊我家的事。”
“此事不急。”
仙师抬手示意,“我需先去附近勘探一番风水,如今天色渐晚,诸位先行回家歇息吧。”
“那好,仙师既有安排,大伙们就都散了吧,别在这儿耽搁仙师正事!”
一名妇人朝众人挥了挥手,招呼着大家离去。
苏长久卸下背上的竹筐,转身拿起木瓢,正要往院角的石槽里舀水。
一旁槐树下择着青菜的婆子忽然抬眼,声音压得轻轻的:“你小姨方才来电话,说让你去方舟那边,你心里是咋打算的?”
苏长久握瓢的手微微一顿,瓢沿的水线晃了晃,几滴清水溅落在青石板上,润开小小的湿痕。
他很快稳住动作,将水缓缓倾入石槽,若无其事道:“吾曦这边挺好的,我想在这多陪陪您。”
婆子撂下手中的菜,昏花的老眼定定望着他,开口道:“吾曦再好,终究比不得那些大城。
出去闯闯,见见世面,才算是有出息。”
苏长久没有说话,只是埋头忙着手里的活儿。
阿婆看在眼里,终究是叹了口气,转身回了屋。
夜色如墨,虫蛙齐鸣。
白日的喧嚣与纷扰被悄然吞没,整个吾曦陷入沉睡。
经过一日的劳碌,苏长久的身体陷在木床上,他原本平稳起伏的胸膛突然一滞。
下一秒,他放在身侧的手猛然攥紧,指节泛白,身体开始不受控制的抽搐。
蜷缩的身体被一股力强行扯起,脊背僵首,脖颈向后仰起,眼皮下的眼珠在飞速转动。
他颤抖着拿起桌上的铜镜,镜面蒙着一层薄灰,他下意识用手袖擦拭,镜中却没有映出他的脸——只是模糊的黑影,像是被浓雾笼罩的轮廓,那是一个无脸之人。
心脏骤然缩紧,他失控般将小刀在镜面上摩擦。
“刺啦——刺啦——”小刀与镜面剧烈碰撞,金属碎屑飞溅。
诡异的是,镜中的无脸黑影正在扭曲、膨胀。
“嘭”的一声闷响,小刀轰然崩裂,而铜镜上,只留下深浅不一的划痕,镜中的无脸之人,依旧静静的注视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