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都的夏天,闷热得像一口巨大的高压锅。
空气里黏糊糊地混着火锅底料的牛油香、栀子花的甜香,还有老社区垃圾桶里隐隐发酵的酸馊味。
金牛区“幸福里”筒子楼的午后,通常是从麻将碰撞的哗啦声开始的。
楼脚下王婶开的小卖部门口,支着两桌麻将。
费国强穿着一件洗得发黄的老头衫,腆着肚子,正唾沫横飞地吹嘘:“昨天那个卖保险的瓜娃子,还想骗我买重大疾病险?
老子给他上了一课!
我说我得的是世界卫生组织都还没编号的罕见病,发病起来见谁咬谁,他吓得差点从板凳上栽下去!”
牌友李老头笑骂:“费国强,你个老赖皮,也就嘴巴厉害。”
“呸!
老子这是生存智慧!”
费国强摸到一张好牌,眼睛一亮,“糊了!
清一色带根,给钱给钱!”
他正美滋滋地数着皱巴巴的零钱,一辆闪着灯的城管执法车悄无声息地停在了街口。
紧接着,一个穿着制服的年轻城管走了过来,目光落在小卖部门口违规支出来的麻将摊上。
王婶眼尖,立马咳嗽一声。
牌友们心领神会,瞬间作鸟兽散,动作快得像演练过无数次。
只有费国强反应慢了半拍,或者说,他根本懒得反应。
年轻城管走到他面前,敬了个礼:“老师傅,门口不能摆摊设点,占道经营了哈。”
费国强把最后一张五块钱塞进裤兜,抬眼皮瞥了对方一眼,不但没慌,反而重重叹了口气,脸上瞬间堆起一种饱经风霜的愁苦:“警察叔叔,你晓得我为啥子在这儿不?
我不是来打牌的,我是在等死啊。”
年轻城管一愣。
费国强颤颤巍巍地从裤兜里掏出一张揉得稀烂的纸,展开,上面赫然是某医院的红章和一堆触目惊心的医学术语——“疑似恶性网状细胞增多症(待排查)”。
这是他花五十块钱在假证贩子那儿搞来的“催命符”。
“医生说我这个病,活不过三个月了。”
费国强声音哽咽,眼神浑浊,“屋里头娃儿多,婆娘跟别人跑了,我就想在死之前,多看几眼街坊邻居的热闹气,感受点人味儿……不然,一个人死在屋里头,臭了都没人晓得……”他一边说,一边用力挤眼睛,试图挤出两滴浑浊的眼泪。
年轻城管看着他那副样子,又看看那张足以乱真的诊断书,脸上的严肃变成了尴尬和同情:“老师傅,你……你这个情况我们理解,但是规定……我懂,我懂!”
费国强连忙打断,一副深明大义的样子,“我马上走,不给政府添麻烦!
我这就回去等死!”
他扶着腰,一步三晃地往筒子楼里走,背影萧索得像风中的残烛。
年轻城管张了张嘴,最终什么也没说,转身走了。
费国强一拐进楼梯口,立马腰也不疼了,腿也不颤了,能走还能大跳了,得意地哼起了川剧调子。
刚走到三楼家门口,就听见里面传来震耳欲聋的争吵声。
“费文斌!
你龟儿子又动老子的钱!”
是大女儿费彩霞的咆哮,带着夜场熬出来的沙哑。
“放屁!
哪个动你的卖身钱了!”
二哥费文斌的声音又尖又戾,像被踩了尾巴的猫。
“砰”的一声,一个玻璃杯砸在门上,碎了。
费国强推开门,一股混合着隔夜泡面、廉价香烟和青春期汗液的味道扑面而来。
逼仄的客厅里一片狼藉。
费彩霞穿着睡裙,头发蓬乱,正指着费文斌的鼻子骂。
费文斌梗着脖子,手里紧紧攥着一个旧手机,眼圈发黑,像个随时要爆炸的火药桶。
老三费武面无表情地在阳台举着哑铃,肌肉贲张,对屋里的吵闹充耳不闻。
老西费玉躲在角落戴着耳机刷手机,眼神却偷偷瞟着战场。
最小的费诚不见人影,估计又在哪个网吧鬼混。
“吵啥子吵!
老子还没死呢!”
费国强吼了一嗓子,熟练地绕过地上的碎片,一***瘫在唯一一张破沙发上,“彩霞,晚上弄点回锅肉吃,嘴巴淡出鸟来了。”
“吃个锤子!”
费彩霞怒气未消,“钱都没得了!
这个月的水电费、物管费,还有文斌那个补习班的钱,哪样不要钱?
老子在夜场赔笑赚那几个,够你们几个讨债鬼刮几次?”
“姐,话别说那么难听。”
费文斌冷笑,语气带着读书人特有的刻薄,“你那些钱干不干净,自己清楚。”
“你!”
费彩霞气得浑身发抖,抄起鸡毛掸子就要扑过去。
“够了!”
费国强猛地一拍桌子,虽然没什么力气,但架势十足,“一家人,像啥子样子!
钱嘛,纸嘛,没了再去挣!
彩霞,你再去跟那个开宝马的王老板耍一下嘛,我看他对你有点意思。
文斌,你脑壳好用,去帮同学写写作业,钱不就来了?”
他说得理所当然,仿佛这是天经地义的生存法则。
费文斌厌恶地别过脸去。
费彩霞像被抽干了力气,颓然坐在凳子上,眼圈红了。
她也不过二十七八,却要拖着整个家在这泥潭里打滚。
这时,楼下王婶气喘吁吁地跑上来,也顾不上看热闹,压低声音说:“老费!
不好了!
我刚听到消息,我们这片儿,要拆迁了!”
“拆迁?”
费国强眼睛瞬间亮了,像饿狼看到了肉,“真的假的?”
“千真万确!
公告马上就要贴出来了!”
王婶一脸焦急,“但是听说补偿方案很低,按人头算,一个人头就赔那么点,搬到三环外都不够!”
刚才还剑拔弩张的客厅,瞬间安静下来。
拆迁,意味着这个破家可能真的要散了,也意味着一笔可能改变命运的横财——或者,一场更大的灾难。
费国强的脑子飞速运转,那双浑浊的眼睛里闪烁着精明的、***的光芒。
他舔了舔干裂的嘴唇,环视一圈表情各异的子女,露出了一个高深莫测的笑容。
“慌啥子?”
他慢悠悠地说,仿佛成竹在胸,“这是好事嘛。
只要老子还有一口气在,就饿不死你们。
不就是拆迁嘛,看老子给你们表演一下,啥子叫真正的‘生存智慧’。”
窗外,夕阳给成都灰蒙蒙的天空涂上了一层暧昧的橘红色。
人间烟火气,最抚凡人心,筒子楼的阴影里,锅底己经烧开,红油正在翻滚,第一盘“毛肚”就要下锅了。
而费家这场关乎生存、道德与亲情的荒诞大戏,才刚刚拉开帷幕。
想要添加什么说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