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启十三年,初夏。
太和殿前的白玉栏杆被晨光镀上一层暖金,二十名通过会试的贡生身着青色儒衫,整齐地站在丹墀之下,连呼吸都透着谨慎。
风离痕站在队列中间,指尖悄悄攥紧了衣摆——今天是殿试,由皇帝亲自主考,考中的就能成为进士,而榜首的状元,更是能一步登天。
他昨夜几乎没睡,不是紧张,而是在梳理思路。
会试时他的策论己经足够“惊世骇俗”,殿试若想脱颖而出,既要有新意,又不能太过离经叛道,毕竟坐在龙椅上的,是掌控生杀大权的大靖皇帝。
“陛下驾到——”随着太监尖利的唱喏声,文武百官纷纷躬身行礼,贡生们也跟着跪下,头埋得低低的。
沉重的脚步声从殿内传来,风离痕能感觉到一道威严的目光扫过他们,那是大靖的天子,天启帝。
“平身吧。”
天启帝的声音带着中年人的沉稳,却也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今日殿试,就问你们两个问题:其一,近年各地流民渐多,如何安置方能避免生乱?
其二,吏治积弊己久,怎样革新才能让官员尽心为民?
你们谁先来说说?”
话音落下,贡生们面面相觑。
流民和吏治是大靖的老问题了,历任官员提过不少办法,可大多治标不治本,谁也不敢轻易开口,怕说错了触怒皇帝。
沉默了片刻,一个身穿锦袍的贡生上前一步,躬身道:“启禀陛下,臣以为,流民安置当以‘赈济’为主,令各州府开设粥棚,发放粮食,待灾情缓解,再遣送流民返乡务农。
吏治革新则需‘严刑峻法’,对贪腐官员严惩不贷,以儆效尤。”
风离痕抬眼瞥了一眼那贡生,认出是吏部侍郎家的公子——就是会试那天在贡院外耍派头的那位。
他的回答中规中矩,全是老生常谈,果然,天启帝只是淡淡“嗯”了一声,没再多说。
接下来又有几位贡生上前应答,有的说要“减免赋税”,有的说要“选拔清官”,都是些没有新意的论调。
天启帝的脸色渐渐沉了下来,目光扫过剩下的贡生,最后落在了风离痕身上:“你叫风离痕?
会试时写《论吏治之弊与革新之法》的就是你?”
风离痕心里一凛,连忙上前一步,躬身道:“回陛下,正是臣。”
“那你说说,流民该如何安置,吏治该如何革新?”
天启帝的声音里带着几分期待,“朕倒要听听,你有什么不一样的想法。”
风离痕深吸一口气,抬起头,目光坦然地看向天启帝:“启禀陛下,臣以为,流民安置,‘赈济’只能解燃眉之急,不能除根;吏治革新,‘严刑峻法’只能让人畏罪,不能让人尽心。”
这话一出,殿内顿时安静下来,文武百官都惊讶地看向风离痕——敢在皇帝面前否定传统办法,这小子胆子也太大了!
太子站在文官队列前列,脸色瞬间沉了下来,攥紧了手中的玉圭;而站在另一侧的楚吟之,却微微挑了挑眉,嘴角勾起一抹不易察觉的笑意。
天启帝也愣了一下,随即问道:“哦?
那你有什么更好的办法?”
“流民之困,源于‘无业可依,无家可归’。”
风离痕朗声道,“臣建议‘以工代赈’——令各州府统计流民数量,征调他们修建水利、修补城墙、开垦荒地,朝廷按日给他们发粮食和工钱。
这样一来,流民既能饱腹,又能为地方做实事,还能避免他们因闲散而生乱。
待工程完工,再将开垦的荒地分给无地的流民,让他们定居下来,缴纳薄税,既能安定流民,又能增加国库收入,一举多得。”
天启帝眼睛亮了亮,身体微微前倾:“那吏治呢?
你说‘严刑峻法’不够,那该如何?”
“吏治之弊,在于‘考核不明,激励不足’。”
风离痕继续道,“臣建议设立‘三重考核制’:其一,考核政绩,看官员任内流民是否减少、赋税是否增收、案件是否公正;其二,考核民生,由各州府百姓投票评价官员,优秀者嘉奖,恶劣者罢黜;其三,考核廉政,由御史台秘密巡查,一旦发现贪腐,不仅要严惩官员,还要追究其上司的责任。”
他顿了顿,又补充道:“至于激励,对考核优秀的官员,不仅要升官,还要提高俸禄,让他们‘不必贪’;同时设立‘贤臣祠’,将有大功于百姓的官员名字刻在祠内,让他们‘名留青史’,让他们‘不愿贪’。
如此,考核与激励并行,吏治或可革新。”
“荒谬!”
没等天启帝开口,一个身穿紫色官服的大臣就站了出来,指着风离痕怒斥,“百姓愚昧,岂能让他们评价官员?
这简首是乱政!
还有‘以工代赈’,征调流民做工,若有人借机煽动叛乱,谁来负责?”
风离痕认得他——户部尚书王大人,是太子的舅舅,典型的***。
他从容躬身,道:“王大人此言差矣。
百姓虽不懂朝堂规矩,却最知官员好坏——官员是否为民办事,是否贪赃枉法,百姓看在眼里,记在心里。
让他们参与评价,并非让他们做主,只是让陛下多一双看民生的眼睛,何谈乱政?”
他又看向天启帝,继续道:“至于‘以工代赈’的叛乱风险,臣建议让军队协助管理流民,挑选流民中的长者担任头领,既能稳定人心,又能防止动乱。
而且流民本就为了活命,朝廷给他们粮食和工钱,他们感激还来不及,怎会轻易叛乱?”
“你——”王尚书被反驳得说不出话,脸色铁青。
“王尚书,风贡生说的也有几分道理。”
一个温润的声音响起,楚吟之从武官队列中走出,躬身道,“臣以为,流民之乱,多因‘绝望’而起。
若朝廷能给他们一条生路,他们自然不会反。
风贡生的‘以工代赈’,既给了流民活路,又能兴修水利、开垦荒地,对国家有利无害。
至于吏治考核,让百姓参与评价,也能让官员多些敬畏之心,不敢肆意妄为。”
楚吟之是皇子,又是天启帝比较宠爱的儿子,他开口支持,殿内的气氛顿时变了。
几个中立派的大臣纷纷点头,小声议论着“三殿下说得有理风贡生的办法确实新颖”。
天启帝看着风离痕,眼神里满是赞赏:“好!
说得好!
‘以工代赈’‘三重考核’,既有新意,又切实可行。
风离痕,你果然有经世之才!”
他顿了顿,提高声音道,“朕宣布,本次殿试,一甲第一名——风离痕,赐进士及第,授翰林院修撰,为新科状元!”
“臣,风离痕,谢陛下恩典!”
风离痕连忙跪下,磕了三个头,声音里带着一丝抑制不住的激动——他做到了,在这个陌生的王朝,他靠着自己的才华,成了状元!
其他贡生也纷纷跪下道贺,太子的脸色却越来越难看,死死地盯着风离痕的背影,眼神里满是敌意。
王尚书站在一旁,嘴唇动了动,最终还是没敢再说什么。
殿试结束后,按照惯例,新科状元要游街夸官。
风离痕换上了状元专属的红袍,头戴官帽,骑着一匹高头大马,在御林军的护送下,从太和殿出发,沿着朱雀大街一路向南。
街上挤满了百姓,纷纷涌到路边看热闹,有的扔鲜花,有的喊“状元郎”,还有的商家拿出糕点水果,想让状元郎尝尝。
风离痕坐在马背上,微笑着向百姓拱手致意,心里却没多少喜悦——他知道,成为状元,只是踏入仕途的第一步,而这一步,也把他推到了更显眼的位置,成了某些人的眼中钉。
游街到黄昏才结束,风离痕回到了皇帝赏赐的状元府。
这状元府不大,却是三进的院子,有正厅、书房、卧室,还有一个小花园,比起他之前住的客栈,简首是天壤之别。
管家和仆人己经到位,见他回来,连忙上前行礼:“奴才见过状元郎。”
风离痕点了点头:“免礼吧,都各司其职就好。”
他走进书房,刚坐下没多久,就听到管家来报:“状元郎,三殿下派人来了,说有东西要交给您。”
风离痕愣了一下,连忙道:“请他进来。”
进来的是楚吟之的贴身侍卫,手里拿着一个精致的木盒,躬身道:“风状元,我家殿下说,前几日您在醉春坊受了惊吓,这是殿下特意寻来的伤药,能安神定惊,让您好生休养。
殿下还说,您刚中状元,朝中之事复杂,若有难处,可随时去三皇子府找他。”
风离痕接过木盒,打开一看,里面装着一小瓶药膏,还有一张纸条,上面是楚吟之的字迹:“新科状元锋芒露,暗处箭矢需当心。”
他心里一暖——楚吟之不仅送了伤药,还特意提醒他小心,看来之前的担心是多余的?
可季司深的话又在耳边响起:“楚吟之城府极深,你最好离他远些。”
“替我谢谢三殿下。”
风离痕合上木盒,对侍卫道,“请转告殿下,他日有空,臣定当登门道谢。”
侍卫应了一声,躬身退了出去。
风离痕拿着木盒,坐在椅子上,心里乱糟糟的——楚吟之的好意是真的,可他的目的是什么?
是单纯欣赏他的才华,还是想拉拢他?
正想着,又听到管家来报:“状元郎,门口有个当兵的,说是季将军派来的,给您送了张字条。”
风离痕连忙道:“快把字条拿来。”
字条是季司深亲笔写的,只有短短八个字:“楚非善类,君需自守。”
风离痕看着字条,心里更乱了——楚吟之送伤药提醒,季司深却警告他楚吟之不是好人,到底谁是对的?
他捏着字条,走到窗边,看着外面渐渐暗下来的天色,心里忽然生出一种预感:他的仕途,恐怕不会平静。
夜色渐深,状元府里静悄悄的。
风离痕洗漱后,正准备休息,忽然听到院墙外传来一阵轻微的脚步声。
他心里一紧,走到窗边,撩起窗帘一角往外看——只见两个黑影在院墙外徘徊了一会儿,又悄悄离开了。
他的心沉了下去——果然,有人盯上他了。
是***?
还是其他想拉拢他的势力?
就在这时,院门外传来敲门声,管家的声音带着几分紧张:“状元郎,三殿下……三殿下亲自来了。”
风离痕惊讶地站起身:“快请殿下进来。”
楚吟之穿着一身便服,没带随从,独自一人走了进来,脸上带着温和的笑意:“风状元,深夜来访,没打扰你休息吧?”
“殿下哪里的话,臣欢迎还来不及。”
风离痕连忙躬身行礼,“殿下快请坐,臣去给您倒茶。”
“不必麻烦了。”
楚吟之摆了摆手,在椅子上坐下,目光扫过书房,最后落在风离痕身上,“我听说你刚才收到了季将军的字条?”
风离痕心里一凛——楚吟之怎么知道?
他点了点头,没敢隐瞒:“是,季将军提醒臣,要小心行事。”
楚吟之笑了笑,拿起桌上的木盒,道:“我知道季将军对你好,他也是担心你。
只是你刚中状元,不懂朝中的复杂——***因为你殿试时反驳了王尚书,又得了陛下的赏识,己经把你当成了眼中钉。
今日你游街时,太子就派了人盯着你,刚才在院墙外徘徊的,就是太子的人。”
“是太子?”
风离痕惊讶地睁大眼睛——他没想到,太子会这么快就对他下手。
“嗯。”
楚吟之点了点头,脸色变得严肃起来,“风离痕,你是个有才华的人,陛下看重你,我也欣赏你。
可你要知道,在朝堂上,只靠才华是不够的,还得有靠山。
***势大,你若没有帮手,迟早会被他们害死。”
他看着风离痕,眼神里带着几分真诚:“我知道你可能对我有戒心,毕竟我们认识时间不长。
但我可以告诉你,我对你没有恶意,只是不想看到一个有才华的人,就这么被埋没。
如果你愿意,我可以做你的靠山,帮你在朝堂上站稳脚跟。”
风离痕看着楚吟之,心里五味杂陈。
楚吟之的话很真诚,也很有诱惑力——在这个陌生的朝堂,他确实需要一个靠山。
可季司深的警告又在耳边响起,让他不敢轻易相信。
“殿下的好意,臣心领了。”
风离痕躬身道,“只是臣刚入仕途,不想过早卷入党派之争,只想好好做事,不辜负陛下的信任。
日后若真有难处,臣再向殿下求助,还望殿下不要嫌弃。”
楚吟之愣了一下,随即笑了:“好,我不勉强你。
只是你要记住,无论何时,只要你需要,三皇子府的大门,永远为你敞开。”
他站起身,又道:“时候不早了,我该走了。
你自己多小心,晚上锁好门窗,别给坏人可乘之机。”
“臣送殿下。”
风离痕连忙起身,送楚吟之到门口。
楚吟之走后,风离痕回到书房,坐在椅子上,拿起季司深的字条,又看了看楚吟之送的伤药,心里忽然明白——他己经没有选择了,成为状元的那一刻,他就己经踏入了仕途的漩涡,而楚吟之和季司深,就是漩涡里的两股力量,他要么选择其中一方,要么被漩涡吞噬。
他拿起那瓶伤药,倒出一点抹在手腕上——药膏很清凉,带着淡淡的药香,确实能让人安心。
他看着窗外的夜色,轻声道:“楚吟之,季司深……你们到底,谁是真心,谁是假意?”
没有人回答他,只有风吹过树叶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
第二天一早,风离痕就去翰林院报到。
翰林院是文官的摇篮,里面的官员大多是进士出身,负责起草诏书、编撰史书。
掌院学士是个头发花白的老臣,见他来报到,倒也客气:“风状元,陛下对你期望甚高,你可要好好做事,别辜负了陛下的信任。”
“是,学生谨记大人教诲。”
风离痕躬身道。
掌院学士点了点头,让手下的官员带风离痕熟悉翰林院的事务。
可风离痕很快发现,翰林院的官员对他并不友好——有的故意刁难,让他抄写厚厚的典籍;有的见了他就绕道走,仿佛他是什么洪水猛兽;还有的在背后议论他,说他“靠花言巧语骗了陛下根本没什么真才实学”。
他知道,这些人要么是***,要么是中立派,怕得罪太子,所以故意排挤他。
他没有生气,只是默默忍受着,把所有的精力都放在工作上——抄写典籍就认真抄,整理卷宗就仔细整理,哪怕是最琐碎的小事,也做得一丝不苟。
傍晚下班时,风离痕走出翰林院,刚拐过街角,就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季司深,穿着银色铠甲,站在路边,似乎在等他。
“季将军?”
风离痕惊讶地走过去,“您怎么在这里?”
季司深看着他,眉头皱了皱:“我听说你在翰林院被人排挤了?”
风离痕愣了一下,随即笑了:“一点小事,不碍事。
刚开始总会有些不适应,慢慢就好了。”
“不碍事?”
季司深的脸色沉了下来,“***己经把你当成了眼中钉,他们不会放过你的。
你以为楚吟之送你伤药、提醒你,就是真心帮你?
他不过是想拉拢你,让你成为他对付太子的棋子!”
风离痕沉默了——季司深的话,和他心里的猜测不谋而合。
他看着季司深,认真地问:“季将军,那我该怎么办?
我不想卷入党派之争,可我现在,己经身不由己了。”
季司深看着他,眼神软了下来,声音也温和了些:“我知道你难。
但你记住,无论何时,都要守住自己的本心,别被权力和利益迷惑。
如果有一天,京城容不下你了,就去边关找我,我永远欢迎你。”
他从怀里掏出一块令牌,递给风离痕:“这是我的兵符碎片,你拿着。
若是遇到危险,凭这个令牌,我的人会帮你。”
风离痕接过令牌,心里一阵温暖——在这个冰冷的朝堂上,季司深是唯一一个真心为他着想的人。
他握紧令牌,躬身道:“多谢季将军,臣永世不忘。”
季司深点了点头,转身道:“我还有巡营的任务,先走了。
你自己多小心。”
看着季司深离去的背影,风离痕心里忽然有了一丝底气——无论前路多艰难,他都不是一个人。
他握紧手中的令牌,转身向状元府走去,脚步比来时更坚定了些。
他不知道的是,在他转身的那一刻,街角的阴影里,楚吟之正站在那里,看着他的背影,手里捏着一块玉佩,眼神里带着复杂的情绪——有欣赏,有期待,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担忧。
“风离痕,”楚吟之轻声道,“希望你不要让我失望。”
夜色再次降临,状元府的灯光亮了起来。
风离痕坐在书房里,拿起笔,在纸上写下“以工代赈三重考核”几个字,眼神坚定——他不会被党派之争打倒,他要在这个王朝,实现自己的抱负,哪怕前路布满荆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