卓布凡跟在那位面白无须的内侍身后，脚步虚浮地走在高高的宫墙夹道里。
阳光把两人的影子拉得老长，他却感觉不到丝毫暖意，后背的冷汗还没干透。
“博士”？
这官名听着清贵，可他知道，自己脖子上套的不是官绶，是始皇帝亲手系上的无形绞索。
那位能偷听他心声的帝王，把他当成了一个人形自走“未来咨询机”，还是试用版，随时可能因为答案不达标而被“七天无理由退货”——退去阎王那儿。
“卓博士，这便是您的值房了。”
内侍在一处僻静的小院前停下，声音依旧平板，听不出喜怒。
院子不大，但整洁，有几间屋舍，比他那漏风的茅草棚强了万倍。
“有劳中贵人。”
卓布凡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下意识想摸点“好处费”，手伸到一半才想起自己身无分文，穿过来就只有那块能砸死人的麦饼。
内侍仿佛没看见他的尴尬，微微一礼：“奴婢贱名不值一提，博士唤我高泉即可。
陛下有旨，博士一应用度，皆由少府支应。
稍后会有人送来官服、印信及一应物什。
博士若有任何需求，亦可吩咐院中舍人。”
说完，高泉便躬身退去，动作干净利落，不留一丝烟火气。
卓布凡独自站在院子里，看着西周朱红的墙壁，感觉像进了个高级监狱。
他推开正屋的门，里面陈设简单，一榻、一案、若干席子，案上居然还放着几卷空白的竹简和一把小刀。
这是……办公用品？
他瘫坐在席子上，长长舒了口气，随即又猛地跳起来，警惕地西处张望。
秦始皇能偷听他心声，那这里会不会有窃听器？
不对，是窃听……人？
他蹑手蹑脚地检查门窗后面，甚至趴下来看了看床底。
冷静，卓布凡，冷静！
政哥能偷听的是‘心声’，又不是能远程监控！
只要我不乱想……呸，怎么可能不乱想！
他强迫自己坐下，开始梳理局面。
首要任务，是保住小命。
而保住小命的关键，是展现出“价值”，把秦始皇想要的“GDP”给搞出点眉目来。
可大秦的GDP怎么搞？
这简首是把一台智能手机空投到石器时代，还要求立刻开发出APP。
“开源、节流、增效……”他喃喃自语，回忆着朝堂上急中生智扯出来的概念。
得把这些现代经济学词汇，翻译成秦始皇和这个时代能理解、能操作的具体政策。
正当他愁眉苦脸时，院门外传来一个小心翼翼的声音：“卓博士在吗？
少府遣我等送来官服用具。”
卓布凡整理了一下表情，尽量显得威严一些：“进来。”
进来的是几个低阶官吏和仆役，捧着托盘，上面放着黑色的官袍、冠冕、印信，还有一些生活用品。
为首的是一个看着颇为精干的中年人，留着短须，目光有神，他上前一步，躬身行礼：“下官程邈，奉少府令之命，暂充博士舍人，协助博士处理杂务。”
舍人，就是秘书兼助手。
卓布凡心里明镜似的，这程邈，八成就是秦始皇说的“专人协助”之一，监视的意味不言而喻。
“程舍人不必多礼。”
卓布凡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平稳，“我初来乍到，诸多事务还需你多多帮衬。”
“博士言重了，此乃下官分内之事。”
程邈态度恭敬，但举止不卑不亢，“博士眼下可有何吩咐？”
吩咐？
卓布凡想了想，他现在最需要的是了解这个时代的真实情况。
“程舍人，我对关中农事、咸阳商贸颇感兴趣，可否寻些相关的籍册、文书与我？
最好是近几年的记录，比如田亩收成、市税多少之类的。”
他得先搞点数据，哪怕是最粗糙的数据，才能有点底气。
GDP核算是不可能了，但可以从农业产量、商业税收这些“宏观经济指标”入手，搞个简化版的“大秦经济发展指数”出来忽悠……不，是汇报。
程邈眼中闪过一丝讶异，这位新晋博士不先关心官职礼仪，也不打听朝中派系，反而要这些枯燥的文书？
他压下疑惑，恭敬答道：“诺。
此类籍册多存于丞相府、治粟内史及少府 archives。
下官这就去协调调阅，只是需要些时日。”
“无妨，尽快便可。”
卓布凡点点头。
他又想起一事，“另外，我向陛下提过的‘造纸’之事，陛下己准在少府试制。
此事也需程舍人多多费心，寻些可靠的工匠，所需物料，也请一并筹措。”
“下官明白。”
程邈领命，安排仆役放下物品，便匆匆离去。
接下来的几天，卓布凡就在这小小的值房里安顿下来。
他换上了黑色的博士官袍，对着模糊的铜镜照了照，人模狗样，就是心里发虚。
程邈效率很高，很快便搬来了几大筐竹简，堆满了小半个屋子。
卓布凡看着那密密麻麻的秦篆和小篆，头大如斗。
原身倒是识字，但他这个穿越者看起来还是吃力。
他只好硬着头皮，一边查字典（问程邈），一边连蒙带猜地阅读。
数据极其简陋，大多是某年某郡缴纳了多少粟、稻，某市收取了多少税钱，某次工程征发了多少民夫。
但管中窥豹，也能感受到大秦这台战争机器在统一后的高速运转，以及底层民力的巨大消耗。
沉重的赋税、无尽的徭役……这GDP的增长，恐怕很大一部分是建立在民间的疲惫之上的。
不行，得找点能快速见效，又能稍微惠民的点子，不然光画大饼，迟早被政哥看穿。
他想起了“代田法”，想起了农具改良。
这些是“增效”的好方向，但需要时间。
有什么是相对容易推广，又能短期内看到点效果的呢？
他盯着竹简上关于市税的记录，忽然灵光一现。
“程舍人！”
他唤来程邈。
“博士有何吩咐？”
“我观这市税记录，交易多在白日。
你可曾想过，若能鼓励夜间亦可行商，譬如在特定区域，设置灯火，允准商贩入夜后交易数个时辰，岂不可增加市税收入？”
“夜市？”
程邈愣住了，“博士，夜间宵禁，乃秦律所定，以防奸宄。
此举恐有不妥……并非取消宵禁。”
卓布凡解释，“而是在指定的、易于管理的市场内，由官府组织，定时开放，增派兵士巡查。
百姓劳作一日，夜间亦可购物消遣，商贩多一营收之时，官府多一税收之项，岂非三赢？”
他这是把后世“夜间经济”的概念搬了过来。
在秦朝搞通宵夜市不现实，但搞个限定时间的“黄昏市场”或“初夜集市”，还是有操作空间的。
程邈沉吟片刻，眼中渐渐放出光来。
他只是个舍人，但对秦律和实务很熟悉。
卓博士这个想法，看似违背常理，但细想之下，竟真有可行之处！
既未触犯宵禁核心，又能活跃商业，增加收入。
“博士高见！
下官觉得……此事或可一试！
待下官草拟一个细则，请博士过目后，或可呈报陛下？”
有门！
卓布凡心里一喜，看来这程邈是个能干事的，不是纯粹的监视器。
“好，你且去拟来。
记住，首要便是‘有序’与‘安全’，规划要细致。”
搞定了“开源”的一个小点子，卓布凡心情稍松。
他又把注意力放回“造纸”上。
这可是他安身立命的第一个项目，必须成功。
他凭借模糊的记忆，画了几张歪歪扭扭的流程图，标注了沤泡、蒸煮、捣浆、抄纸、晾晒等关键步骤，然后叫来程邈找的工匠，连比划带解释。
工匠们看着那些鬼画符，面面相觑，但碍于博士的官威，只能诺诺称是，回去尝试。
卓布凡心里也没底，这土法造纸，失败率肯定高，只能希望工匠们给力点。
几天后，程邈带来了夜市策划案的初稿，条理清晰，考虑周详，连巡查班次和额外灯油费用都估算进去了。
卓布凡大为满意，稍作修改，便让程邈以他的名义递了上去。
递上奏疏的那一刻，卓布凡的心又提了起来。
这算是他穿越后，第一次正式提交“作业”。
秦始皇会怎么看？
是觉得异想天开，还是……他坐在值房里，度日如年。
忍不住又开始胡思乱想。
唉，要是能给大秦的官员们也搞个KPI考核就好了，干得好升官发财，干不好卷铺盖修长城，看谁还敢摸鱼！
不过估计第一个被考核不及格的就是我自己……就在这时，院门外传来一个尖细的声音：“陛下有旨，宣博士卓布凡，即刻前往暖阁觐见！”
卓布凡一个激灵，猛地站起。
来了！
批卷子的时刻，到了！
是福是祸，就看这一哆嗦了。
他深吸一口气，整理了一下官袍，怀着上刑场般的心情，跟随着宣旨的内侍，再次走向那座深不可测的宫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