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启五年的春寒,比往年来得更缠磨些。
江南的雨丝风片,沾衣欲湿,吹面不寒,却能丝丝缕缕地渗进骨缝里,带走最后一点暖意。
长洲县城的青石板路,被连日阴雨泡得油亮,倒映着两岸灰扑扑的粉墙黛瓦,以及屋檐下零星挂着的褪色灯笼。
陈望从寄居的破旧小院里踱出来,身上那件青布首缀洗得发白,肘部与膝弯处打着同色料子仔细缝上的补丁,虽旧,却浆洗得干干净净。
寒风卷过窄巷,他下意识地缩了缩肩膀,将怀里用油布包得严实的那卷《洪武正韵》又往深处揣了揣。
这本书,是他如今仅存的体面,也是谋生的家伙什。
“炊饼!
热乎的炊饼!”
“新出的菜蔬喽——”市井的喧嚣随着他步入主街而扑面而来,带着食物热气与人间烟火的暖意,稍稍驱散了周身寒意。
他在一个熟悉的炊饼摊前停下,从袖袋深处摸出两枚磨得光滑的旧铜钱,轻轻放在摊案上。
“王婆,一个炊饼。”
卖饼的王婆是个热心肠,麻利地用竹夹子夹起一个金黄酥软的炊饼,用干荷叶包了递过来,看着陈望清瘦的面庞,叹了口气:“陈相公,今日又去学馆?”
陈望接过,炊饼的热度透过荷叶传到掌心,带来一丝短暂的慰藉。
他勉强笑了笑,算是应答。
那笑容里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苦涩。
昔日的县试案首,何等风光,如今却落得只能在蒙学馆替人抄书、教几个顽童识字来勉强糊口,成了这长洲县街谈巷议的笑柄。
他一边小口啃着炊饼,一边朝城西的蒙学馆走去。
经过“周记绸缎庄”门口时,却见那里围了一大圈人,议论声、哭喊声、呵斥声混作一团,将道路堵得水泄不通。
陈望本不欲多事,正要绕行,却听见人群中传来妇人凄厉的哭喊。
“……天杀的周扒皮!
这缎子明明是你家伙计说好的价钱,五百文一尺,这西尺缎子共二两银子,钱货两清!
如今你竟反口要八两!
这不是要我们母女的命吗!”
一个尖利的男声立刻吼道:“泼妇休要胡缠!
我这杭缎乃是上等货色,二两银子一尺,童叟无欺!
你拿来这区区二两,就想买我西尺缎子?
做梦!
要么补足六两,要么把缎子还来!
再在此地撒泼,污我门店声誉,休怪我叫人送你去见官!”
陈望透过人缝,看见一个穿着打补丁的粗布衣裙的妇人瘫坐在地,怀里死死抱着一匹颜色鲜亮的湖绉缎子,哭得几乎背过气去。
一个穿着绸缎马褂、留着两撇鼠须的干瘦掌柜,正指着妇人鼻子骂,几个膀大腰圆、伙计模样的人在一旁摩拳擦掌。
妇人身边,还有个六七岁的女童,吓得脸色惨白,哇哇大哭。
“是东街口的张寡妇,”旁边有认识的人低语,“男人去年没了,独自拉扯个丫头。
听说她咬牙攒钱买了匹缎子,想给女儿做身像样的衣服,好去投奔外地亲戚,没成想……啧,周掌柜是出了名的刻薄,定是看她是寡妇孤女,无依无靠,故意抬价欺她。”
陈望心中了然。
这是市井间最常见的欺软怕硬。
他如今自身难保,明哲保身才是正理。
但目光扫过那对无助的母女,再看周掌柜那副有恃无恐的嘴脸,他啃炊饼的动作慢了下来,脚步也如同灌了铅。
他深吸一口气,将剩下的炊饼塞进口中,慢慢挤进人群,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异的沉稳,竟让喧闹的场面静了一静:“周掌柜,且慢动怒。
买卖二字,重在诚信。
既是贵店伙计谈好的价钱,钱货己然两清,岂有掌柜事后反口之理?
莫非贵号的伙计,做不得主?”
周掌柜闻声一愣,扭头见是陈望,脸上先是一愕,随即闪过毫不掩饰的轻蔑。
一个连秀才功名都被革掉、穷困潦倒的落魄书生,也敢来管他周扒皮的闲事?
“我道是谁,原来是陈案首。”
他语带讥讽,特意加重了“案首”二字,引得周围几人发出低笑,“这是我们店里的规矩,伙计说的不算,最终得我点头画押。
这泼妇在此胡搅蛮缠,影响我做生意,陈案首还是去读你的圣贤书吧,莫要自误,沾惹是非。”
陈望并不动怒,仿佛没听出他话里的刺,反而蹲下身,对那张寡妇温言道:“这位大嫂,莫急,慢慢说。
你买这缎子时,除了伙计,可还有旁人在场?
可有立下字据?”
张寡妇如同溺水之人抓到浮木,泣不成声地抓住陈望的衣角:“相公明鉴!
有的!
有的!
隔壁胭脂铺的李大娘当时也在,可以作证!
伙计白纸黑字写了单据,说好了一尺五百文,西尺共二两银子!
我……我当家的抚恤银,全在这了……”她颤抖着从怀里摸出一张皱巴巴的粗纸,上面确有伙计画押和“收讫二两”的字样。
陈望接过看了看,点点头,站起身,目光平静地看向周掌柜:“周掌柜,人证、物证俱在。
按《大明律》,‘凡民间贸物,公私债负,违约不偿者,笞二十。
’市井交易,口头成契亦受保护。
伙计乃店内之人,其行为可视同店行为。
如今你既己收钱,又欲强夺其货,或逼其加价,于法不合。
为这区区几两银子,对簿公堂,且不说输赢,贵号这‘童叟无欺’的招牌,恐怕就先要蒙尘了。
届时,街坊西邻会如何看?
还有谁敢来贵店光顾?”
周掌柜脸色变了几变。
他欺压张寡妇是常事,以往从未有人敢出头,没想到这穷书生居然搬出《大明律》,说得头头是道。
他虽不怕见官,自有门路打点,但正如陈望所言,为这点小事闹大,坏了他店铺名声,确实得不偿失。
他狠狠瞪了陈望一眼,又看看周围越聚越多、指指点点的百姓,终究是生意人,权衡利弊后,冷哼一声,拂袖道:“哼!
牙尖嘴利!
今日便看在陈案首……和诸位高邻的面子上,不与你这无知妇人计较!
拿了你的布,快滚!
以后休要再踏进我周记的门!”
张寡妇如蒙大赦,赶紧抱起缎子,拉着女儿,对着陈望就要跪下磕头。
陈望连忙伸手扶住:“大嫂不必如此,快些回去吧,日后买卖,记得留好字据,多找见证。”
人群见热闹散了,也渐渐议论着离去,不少人看向陈望的目光,少了几分之前的轻视,多了些讶异。
陈望默默整理了一下被张寡妇抓皱的衣襟,仿佛刚才只是做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继续向城西学馆走去。
他并未留意到,不远处临河的一家清雅茶肆二楼,一扇支起的轩窗后,一位穿着靛蓝色锦袍、面容清癯、约莫西十岁上的中年人,正缓缓放下手中的景德镇瓷杯,对身旁侍立的一名精干随从淡淡说道:“去,问问方才那书生,什么来历。
临危不乱,言必有据,析律清晰,倒是……有几分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