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顺城巷,仿佛从一个静谧的梦境踏入了沸腾的现实。
阳光毫无遮拦地洒在青石路面上,反射出耀眼的光斑。
街道两旁,店铺鳞次栉比,卖皮影的、剪字画的、做毛笔的、经营古玩旧书的,招牌各异,古意盎然。
空气里混杂着墨香、纸香、食物的香气,还有鼎沸的人声。
赵安邦像一尾回到了自家池塘的鱼,在这片喧嚣中如鱼得水。
他熟稔地跟每一个擦肩而过的店主打招呼:“张爷,今儿个生意旺啊!”
“李婶,这葫芦鸡看着美得很,给我留一只!”
“王老师,又淘到啥好物件了?”
他的陕普洪亮而富有感染力,脸上总是挂着弥勒佛似的笑容。
贾长安跟在他身后,有些不适应这种过度的热情,但不得不承认,这种鲜活的生命力,是他过去在冰冷的写字楼里极少感受到的。
“瞅见没,贾老弟,”赵安邦指着路边一个卖埙的摊位,那陶土烧制的古老乐器发出呜呜咽咽的苍凉声音,“这叫埙,几千年前老祖宗就玩这个了。
你听这声儿,像不像这古城墙在叹气?”
贾长安驻足聆听,那古朴悠远的声音,确实与这座城市的气质莫名契合。
“赵哥对这里真的很熟。”
贾长安由衷地说。
“嗨,土生土长嘛!”
赵安邦拍了拍圆滚滚的肚子,“我爷我爸都在这城墙根下混饭吃。
我嘛,以前也瞎折腾,现在搞点文化传播,其实就是靠着这点人脉,给外地朋友介绍介绍咱们西安的好。
青瓷妹子的民宿,当初还是我帮着张罗装修的呢!”
他看似随意地一提,却让贾长安心中一动。
“苏小姐……她一个人经营民宿,很不容易吧?”
贾长安试探着问。
赵安邦脸上的笑容收敛了些,小眼睛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复杂神色,他掏出一包“好猫”烟,递给贾长安一支,贾长安摆手谢绝,他自己便点燃了一支,深吸了一口。
“青瓷妹子啊……”他吐出烟圈,望着袅袅上升的烟雾,“是个有故事的人。
看着柔柔弱弱,心里头主意正得很。
从南边那么老远一个人跑过来,接手这老宅子,愣是把它弄得有模有样。
不容易,确实不容易。”
他话只说三分,留下了七分余地,更勾起了贾长安的好奇。
南边?
苏州吗?
为什么离开?
是什么样的“主意”让她甘愿扎根于此?
但这些疑问,贾长安知道现在不是深究的时候。
“走吧,带你去尝尝真正的西安早饭你刚那小米粥太清淡了!”
赵安邦很快又恢复了乐呵呵的样子,拉着贾长安挤进一家看起来其貌不扬,却排着长队的小店。
“胡辣汤,配个腊牛肉夹馍,美滴很!”
赵安邦不由分说地点了两份。
当那碗粘稠滚烫、内容丰富、胡椒味辛辣浓郁的胡辣汤下肚,再咬一口肉香西溢、馍脆肉烂的夹馍时,贾长安的味蕾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冲击。
这是一种粗犷、首接、充满力量的美味,与他习惯的精致沪菜截然不同。
额头上瞬间冒出了细密的汗珠,整个人却觉得通透了不少。
“咋样,带劲不?”
赵安邦得意地问。
“很……特别。”
贾长安擦着汗,实话实说。
“哈哈,这就对咯!
来西安,就得先让胃适应!”
赵安邦大笑,“下午哥带你去个更有意思的地方,听听老腔,那才叫一个荡气回肠!”
整个上午,赵安邦带着贾长安穿梭在书院门、碑林附近的大街小巷。
他不仅能说出每个有名古迹的来历,还能讲出许多连导游都不知道的野史趣闻。
他指着碑林里一块石碑上的刻字,能说出当年拓碑师傅的轶事;他站在一家老字号泡馍馆前,能细数他家几代人的传承。
贾长安渐渐发现,赵安邦绝不仅仅是个“百事通”,他对这座城市的了解,是浸透在骨子里的,带着一种深厚的感情。
他的豪爽和喧哗之下,藏着一种独特的智慧和洞察力。
中午,赵安邦接了个电话,似乎是生意上的事,他对着电话那头咋咋呼呼一番后,略带歉意地对贾长安说:“哎呀,贾老弟,对不住,下午有个急事要处理,老腔咱改天再听!
你自己逛逛?
还是回‘归处’?”
贾长安看了看时间,也觉得自己需要一点独处的时间来消化这一上午的信息量,便说:“我随便走走,赵哥你先忙。”
“成!
那你有事随时电话我!
晚上要是没事,哥再找你喝酒去!”
赵安邦塞给贾长安一张名片,上面印着“长安旧事文化传播有限公司 赵安邦”,然后风风火火地走了。
喧闹突然离去,贾长安一个人站在熙攘的街头,竟有片刻的恍惚。
阳光正好,微风不燥,他决定顺着城墙根随意走走。
没有了赵安邦的讲解,他更能静心感受这座城市的气息。
手指触摸着斑驳的城墙砖石,冰凉粗糙的触感从指尖传来,仿佛能感受到千百年来无数人的体温和故事。
有老人靠在墙根下打盹,有情侣依偎着拍照,有孩子追逐嬉笑。
历史与现代,厚重与鲜活,在这里奇妙地融合。
他走累了,在城墙下一处僻静的长椅上坐下,看着护城河水在阳光下泛起粼粼波光。
从上海带来的手机安静得出奇,没有了不断弹出的邮件和消息提示,时间仿佛都慢了下来。
他不由自主地又想起了“归处”,想起了那个清晨灯下静谧的身影。
苏青瓷就像这古城墙,外表沉静,内里却藏着无数不为人知的过往。
赵安邦的热情像西安的太阳,首接而温暖;而苏青瓷的安静,则像这城墙下的阴影,清凉而引人探究。
他拿出手机,打开备忘录,犹豫了一下,输入了几个字:“青瓷。
裂痕在何处?”
然后他收起手机,仰起头,闭上眼睛,任由阳光洒满脸庞。
西安的午后,安静得能听见风吹过柳梢的声音,能听见自己的心跳。
他知道,他逃离的过去或许暂时被隔绝了,但一个充满未知的现在,才刚刚开始。
而那个名为“归处”的民宿和它的女主人,无疑是这个未知故事里,最核心的谜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