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渐深,辞别时,沈觉浅依旧依依不舍,扒着门框再三叮嘱:“阿寻哥哥,明年,后年,往后的每一年,我都给你过!”
印舟寻没有应承,只是回头,于灯火阑珊处对他浅浅笑了笑,便转身步入己停雨的夜。
从沈府那过分温暖的橘光中脱身,踏入秋夜微凉的空气里,印舟寻轻轻拢了拢衣襟。
然而,他尚未走下门前的石阶,脚步便是一顿。
一辆玄色马车,如同蛰伏的猛兽,静默地停靠在巷角的阴影里。
车檐下悬挂着一盏样式简单的风灯,昏黄的光晕勾勒出车辕上一道抱臂而坐的熟悉身影。
南宫玊甚至没有穿蓑衣,任由渐歇的秋雨留下的湿气浸润他的玄衣。
他就那样等着,仿佛与这清冷的夜色融为一体。
印舟寻还未开口,跟在他身侧的苦竹眼珠灵巧地一转,脸上瞬间堆起十足的恭敬。
她小跑上前,那笑容的弧度、弯腰的幅度,都与方才在沈府里同沈觉浅叉腰斗嘴的活泼少女判若两人,活脱脱一个最懂事不过的小书童:“南宫公子,您来了!
这夜路不好走,有您来接先生真是太好了!”
她说着,极其自然地接过了南宫玊手边的马鞭,跃上车辕,一副准备驾车的模样。
南宫玊的目光自始至终都落在印舟寻身上。
他跃下车辕,几步便走到印舟寻面前,高大的身影带来一股无形的压迫感。
他的目光先是极快地扫过印舟寻全身,像是在确认什么,随即,那视线便定格在他发间那顶多出的青玉冠上。
他的眼神沉静,并无明显波澜,只是周身那本就清冷的气息,似乎更淡薄了些。
他伸出手,不是去接药箱,而是极其自然地用指尖拂过印舟寻的袖口,仿佛在掸落并不存在的灰尘。
“沾了香粉。”
他声音平淡,听不出喜怒,随即才接过药箱,“走吧。”
两人一前一后登上马车。
苦竹悄悄松了口气,驱动马车,朝着百草丘驶去。
车厢内,烛光摇曳。
南宫玊靠着车壁,闭目养神,姿态看似放松,但那微微绷紧的下颌线,以及放在膝上、指节偶尔会无意识蜷缩一下的手,却泄露了他内心的不平静。
印舟寻将他这些细微的反应尽收眼底。
他太了解南宫玊了。
了解他藏在冰冷面具下的偏执,了解他刻薄言语下的不安,更了解他此刻这过分“平静”的不悦源于何处——源于那顶冠,源于那身不属于他的气息,源于那个“唯一”似乎被旁人僭越了的可能性。
马车行出一段距离,在车轮规律的碾路声中,印舟寻忽然轻声开口,打破了沉默:“他不知我真实生辰。”
南宫玊眼睫微动,却没有睁开。
印舟寻继续说着,语气如同在陈述一件与己无关的旧事,带着一种刻意营造的疏离感,以此凸显后面话语的真实性:“不过是多年前的一句戏言,他当了真,仅此而己。”
南宫玊终于缓缓睁开眼,浅色的瞳孔在烛光下显得格外清透,也格外具有穿透力。
他看向印舟寻,没有说话,像是在审视他话语里的每一个字。
车厢内陷入一种微妙的寂静,只有两人的呼吸声交织。
过了一会儿,南宫玊的目光从印舟寻的脸上,慢慢移回到那顶青玉冠上,复又移回他的眼睛。
他身体微微前倾,拉近了两人之间的距离,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一种不动声色的试探:“所以……”他刻意停顿,观察着印舟寻最细微的表情,“知道你真的生辰的,还是只有我?”
这句话问得轻描淡写,仿佛随口一提,但那紧盯着印舟寻的眼神,却泄露了他对答案的在意。
印舟寻迎着他的目光,没有立刻回答。
他清楚地知道南宫玊想要什么——不是粗暴的占有,而是一种被特殊对待的、不容分享的确认。
他微微偏过头,这个动作让他看起来似乎有些无奈,又像是某种纵容。
然后,他转回视线,清晰地、肯定地望入南宫玊眼底,语气是前所未有的坦然与专注:“是。”
他声音不大,却带着足以抚平一切焦躁的力量,“只有你。”
刹那间,南宫玊周身那股无形的低气压,如同被阳光穿透的冰层,悄无声息地开始消融。
他眼底深处那点紧绷的寒意化开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为深沉、更为满足的幽光。
他没有再追问关于发冠和香气的事,只是几不可察地勾了下唇角,重新靠回软垫上,再次闭上了眼睛。
这一次,他的姿态是真正放松了下来。
苦竹驾着车,敏锐地感觉到车厢内那股令人脊背发紧的寒意消失了。
她虽不知具体发生了什么,却也暗自松了口气。
车厢内陷入一片温馨的寂静。
然而,这份寂静并未持续太久。
南宫玊依旧闭着眼,状似无意地抬手,指尖轻轻拂过自己空无一物的腰间,用一种仿佛刚刚想起什么琐事的口吻,漫不经心地开口:“对了。”
他的声音在行进的车轮声中显得格外清晰。
“我那个银铃,你看见没有?”
他顿了顿,补充道,语气轻描淡写,却带着精准的指向性。
“就是……之前别在腰上的那个。”
印舟寻把玩暖炉的手指微微一顿。
他当然知道南宫玊在问什么。
那枚刻着残雪纹的银铃,此刻正安稳地躺在他自己怀中,带着他的体温。
他抬起眼,看向对面那个依旧装作若无其事的男人。
南宫玊的演技很好,若非印舟寻对他了解到骨子里,几乎要被他这副漫不经心的样子骗过去。
印舟寻的唇角几不可察地弯了一下,随即也学着他那平淡的语气,缓缓答道:“银铃么……”他故意拉长了尾音,看到南宫玊虽然闭着眼,但喉结却几不可察地滚动了一下。
“许是来的路上颠簸,掉在哪儿了吧。”
话音刚落,印舟寻清晰地看到,南宫玊那排长而密的睫毛剧烈地颤动了一下,像是被惊动的蝶翼。
他几乎要立刻睁开眼,却又强行忍住,只是从鼻腔里发出一声极轻的、带着明显不悦的:“哼。”
那声音里,混杂着丢失重要之物的心疼,以及对印舟寻这番“推脱”之词的不满,还有一丝……计划未能得逞的懊恼。
印舟寻却不再看他,转头望向窗外流动的夜色,将怀中那枚银铃握得更紧了些,眼底掠过一丝清浅的笑意。
马车内重归寂静,只有车轮碾过路面的单调声响。
南宫玊依旧闭着眼,面色平静,仿佛己经睡着。
然而,就在这片寂静之中,一声极低、极轻的嘟囔,如同羽毛拂过水面,带着十二分的不甘心与被看穿后的羞恼,清晰地飘进了印舟寻的耳里。
“……骗子。”
那声音轻得几乎要消散在风里,却含着再明显不过的委屈,像只被抢走了小鱼干却又无可奈何,只能背过身去用爪子拍打地面的猫。
印舟寻望向窗外的侧脸,唇角那抹清浅的弧度,在夜色中无声地加深了。
“这东西本就是我的……”印舟寻在心里低语,感受着怀中银铃的存在,这位向来最是知礼疏离的印大夫,竟因成功戏弄了那位总是故作老成的小家伙,而泛起一丝隐秘的欢愉。
苦竹在车外竖着耳朵,隐约听到里面传来一点细微的动静,却听不真切,只觉得这位南宫阁主的心思,真是比小姐妹们传的戏本子还要曲折几分。
马车平稳地行驶在山路上,碾过稀疏的月影,载着心思各异的三人,驶向竹林深处那间即将见证一段微妙“同居”生活的清寂小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