珩宇设计顶楼的会议室,冷气开得像不要钱,或者说,像试图冻死所有不合时宜的浪漫与幻想。
空气里飘浮着打印纸的油墨味、高级木桌的漆味,以及一种无声的、紧绷的敌意。
我和陆景珩,各占长桌一端,仿佛这不是会议室,而是谈判桌,中间隔着的不是光可鉴人的桌面,而是一条汹涌的意识形态鸿沟。
他的团队成员清一色深色西装,表情管理到位,像一群训练有素的斯瓦辛格。
我这边,算上我,三个人,穿着随意,像误入高端商务区的文艺青年代表团。
“苏小姐的‘空中森林’概念,”陆景珩率先开火,声音平稳,没有起伏,像AI朗读免责声明,“在结构力学上,存在先天的浪漫主义缺陷。”
他用了“浪漫主义缺陷”这个词,把人文关怀首接打成了技术上的不负责任。
他身后的助理适时地切换PPT,显示出复杂的受力分析图,红色的应力集中区域像警告信号,在他“空中森林”的位置疯狂闪烁。
“高空风荷载会像无形的手,反复摇晃你的树木,这不是微风拂面,是持续的八级强风。
灌溉系统?
想象一下,在三百米高空维护一套精密的水路,故障率会让物业公司集体***。
植物根系,哪怕是再驯化的品种,也会寻找一切缝隙,破坏防水层是时间问题。
这不仅仅是维护成本高昂的问题,这是将一座摩天楼建立在可持续的灾难之上。”
他顿了顿,目光锐利地投向我,像两束激光,试图穿透我所谓的“理想主义外壳”。
“理想,苏小姐,不能,也不应该,成为建筑的承重墙。
它太软,太善变。”
我深吸一口气,感觉肺叶都被这冷气冻得有点僵硬。
我迎着他的目光,尽量让声音听起来和他一样冷静,尽管我心里有团火在烧。
“陆总,您的数据很漂亮,像手术刀一样精准。”
我开口,示意我的合伙人切换我们的PPT,屏幕上出现的是不同光照条件下,室内光影变化的模拟,以及绿植对微气候的调节数据,“但建筑不是放在实验室里的标本,它是给人用的。
您的‘穹顶之翼’,通体玻璃幕墙,考虑过光污染吗?
考虑过夏季的温室效应吗?
在里面办公,是需要勇气还是需要空调续命?”
我走到投影前,指着那些冰冷的数据:“您只计算了风的破坏力,有没有计算过长期处于一种缺乏自然元素、只有钢铁和玻璃的冰冷环境中,人的心理疲劳值、创造力的衰减率?
建筑的核心是‘人’,不是‘结构’。
一个让人不想久待的标志性建筑,它的标志性体现在哪里?
体现在照片上,还是体现在逃离率上?”
“效率,标志性,可持续性(他指的是建筑本身的物理寿命),这才是城市竞赛的硬通货。”
陆景珩身体微微前倾,手肘撑在桌面上,双手交叉,形成一个稳固的三角形,这是他进入防御和反击状态的标志,“温情脉脉拯救不了GDP,也解决不了实际的工程技术难题。
我们要建造的是一座能屹立百年的丰碑,不是一个需要精心伺候的巨型盆景。”
“人性,温度,归属感,这才是建筑能真正‘活’过一百年的软实力。”
我毫不退让,感觉自己在和他进行一场哲学辩论,而辩题是“什么是建筑的本质”,“冷冰冰的纪念碑死得最快,因为它们从一开始就没有生命。
建筑应该呼吸,应该生长,应该与环境和人互动,而不是一个封闭的、完美的、却毫无生气的壳。”
“互动?
您的互动指的是高空落物(树叶、花瓣、或者没抓稳的鸟)?
还是指增加数倍于常规的维护风险?”
“我的互动指的是引入自然光线的变化,随风摇曳的绿意,降低能耗,提升空间品质!
风险可以靠技术和智慧解决,而不是因噎废食!”
争论开始升级,从宏观理念迅速下沉到具体细节。
“这个共享空间,必须采用全透明超白玻!
我们要的是绝对的视野穿透力,是身处云端的震撼体验!”
他指着模型的核心区域,语气不容置疑。
“全透明是能源的黑洞,是隐私的灾难!
在里面开会像在鱼缸里被围观!
为什么不能采用智能滤光玻璃,或者融入传统窗棂的意象,让光有层次地进入,创造光影的韵律?
暧昧和留白才是更高级的体验!”
“滤光?
传统窗棂?
那是落后的审美遮羞布!
我们要的是极致的透明和纯粹的未来感!”
“全透明是资本家的虚荣心和控制欲的体现!
建筑需要呼吸感,需要惊喜,需要角落!
而不是一览无余的、毫无想象空间的透明盒子!”
我们像两个固执的电台,他是冷酷的技术理性频道,我是带着温度的人文艺术频道,互相觉得对方播放的是毫无价值的噪音。
他的逻辑链条坚硬如铁,一环扣一环;我的论点则像藤蔓,缠绕着情感、体验和那些难以量化的价值。
他的团队成员偶尔会补充一些艰涩的技术参数,试图用数据的高墙将我围困。
我的伙伴则试图用案例和用户体验研究来反驳。
会议室里,两种语言体系激烈碰撞,谁也说服不了谁。
空气仿佛被我们的争吵抽干,变得越来越稀薄,越来越凝重。
我能感觉到陆景珩的耐心在一点点耗尽,他下颌线的线条越来越硬。
而我,也感到一种深深的无力,像一拳打在冰冷的钢板上,对方纹丝不动,自己的手却生疼。
终于,在一次关于某个连接节点是采用标准件还是需要特殊定制的争论后,陆景珩“啪”一声合上了他面前的笔记本电脑,声音不大,却像法官的法槌,宣告了终结。
他抬起眼,那双深邃的眼眸里,最后一丝试图沟通的耐心也消失了,只剩下纯粹的、冰冷的审视。
“看来,”他开口,声音比会议室里的冷气还低几度,“我们之间,缺乏最基本的合作基础。”
我看着他,心脏像被那合上的电脑盖子夹了一下,闷闷的疼。
愤怒,委屈,还有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失望,混杂在一起。
我默默收拢自己面前散乱的草图,那些充满想象力的线条,在他绝对理性的世界里,显得如此苍白可笑。
“显而易见。”
我听到自己的声音,干涩,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第一次合作会议,卒。
享年一小时三十七分钟。
死因:理念不合,如同水火。
遗体解剖结果:双方均认为对方是来自另一个星球的不可理喻的生物。
我站起身,没有再看陆景珩一眼,带着我的团队,离开了这个冰冷的、充满挫败感的房间。
走廊里温暖一些,但我的心,却比在会议室里更凉。
这条路,似乎从一开始,就走不通。
那个被寄予厚望的“星河塔”,也许从决定合作的那一刻起,就注定要坍塌在我们无法弥合的分歧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