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映雪死在那个雪夜。
一袭素衣跪在宫门前,为家族求一道赦令,换来的却是亲弟一句:“表妹体弱,姐姐替她挡灾,也是应当。”
她替太后挡刀,救下满门荣华,归来却被夺走身份、院落、婚约,连青梅竹马的未婚夫都搂着她的“替身”说:“映雪太过冷硬,不如阿婉温柔可人。”
映雪是她的字。
阿婉,是她那好表妹沈如月的小字。
她大闹一场,反被污蔑疯癫,在冰冷的后院被强行灌下毒药。
弥留之际,她看见沈如月穿着本该属于她的华服,头戴本该属于她的珠钗,依偎在赵景亦怀里,笑得温婉动人。
“姐姐,你安心地去吧。
你的身份、你的婚约,还有英国公府嫡女的尊荣,我都会替你好好受着的。”
剧毒穿肠,她死不瞑目。
魂魄在世间飘荡了十八年,她眼睁睁看着沈如月风光大嫁,看着赵景亦步步高升,看着江家权势滔天。
然后,她又眼睁睁看着这一切轰然倒塌。
功高震主,满门抄斩。
江家、沈家、赵家……所有她曾熟悉的面孔,都在屠刀下化为亡魂。
她看见沈如月被赵景亦亲手推出去当了替罪羊,死前疯癫地诅咒着所有人。
她看见她的父亲和弟弟在刑场上痛哭流涕,悔不当初。
真是……好一场人间闹剧。
血与火的尽头,是无尽的黑暗。
再睁眼时,江映雪发现自己正坐在梳妆台前,铜镜里映出一张既熟悉又陌生的脸。
是她十六岁的模样。
丫鬟春禾端着水盆进来,面带忧色:“小姐,您别伤心了,圣旨己下,再无转圜的余地……”圣旨?
江映雪的脑中轰然炸响,一段尘封的记忆翻涌上来。
是了。
就是这一天。
宫里传来赐婚圣旨,将她,英国公府的嫡长女江映雪,赐婚给了京城第一废物——二皇子陆明霄。
前世,她为此伤心欲绝,觉得是奇耻大辱,在房中哭了一天一夜,最后还是父亲和赵景亦前来劝慰,她才勉强接受。
他们说,这只是权宜之计,待风头过去,自有办法让她脱身。
她信了。
结果,她成了全京城的笑柄,而沈如月,却在她“伤心欲绝”的时候,温柔小意地陪在赵景亦身边,抚慰他“受伤”的心。
真是可笑。
“小姐?”
春禾见她久久不语,只是盯着镜子,眼神空洞,不由得更加担心。
江映雪缓缓抬起手,抚上自己的脸颊。
是温热的,鲜活的。
她真的回来了。
“我没伤心。”
她开口,声音带着一丝初醒的沙哑,却异常平静。
春禾愣住了。
往日里,小姐若受了半点委屈,早就红了眼眶,今日这般天大的事,竟……如此淡定?
正在此时,门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伴随着继母王氏尖细的嗓音。
“我的雪儿啊!
你怎么这么命苦啊!”
房门被猛地推开,王氏领着沈如月一阵风似的冲了进来。
王氏上来就想拉江映雪的手,却被她不着痕迹地避开了。
王氏扑了个空,脸上闪过一丝尴尬,随即用帕子捂着眼角,干嚎起来:“这叫什么事啊!
那二皇子是什么人?
斗鸡走狗,眠花宿柳,整个京城谁不知道他是个扶不上墙的烂泥!
我们雪儿金枝玉叶,怎么能嫁给这种人!”
她身后的沈如月,穿着一身素雅的白裙,眼眶红红的,怯生生地走上前,声音柔得能滴出水来。
“表姐,你别难过。
姨母和姨父定会为你想法子的。
景亦哥哥也……也很担心你。”
她提起赵景亦,小心翼翼地观察着江映雪的脸色。
前世的江映雪,听到这话,定然心如刀绞,方寸大乱。
可此刻,江映雪只是静静地看着她。
看着她这张纯良无害的脸,看着她眼底深藏的那抹幸灾乐祸。
十八年的鬼魂生涯,让她看透了所有人的伪装。
“哦?”
江映雪忽然轻轻笑了一下,“景亦哥哥也来了吗?”
沈如月一怔,点头道:“是,正在前厅与姨父商议,想求父亲去宫里……看能不能求皇上收回成命。”
“不必了。”
江映雪淡淡地打断她,“皇上金口玉言,圣旨己下,岂有收回的道理。
再者说,嫁给二皇子,也没什么不好。”
这话一出,满室皆静。
王氏的干嚎都停了,难以置信地看着她。
沈如月更是瞪大了那双漂亮的杏眼,仿佛不认识眼前这个人。
“表姐,你……你说什么?”
江映雪站起身,理了理衣袖上的褶皱,目光平静地扫过她们二人。
“我说,这门亲事,我应了。”
“你疯了!”
王氏脱口而出。
“姨母。”
江映雪的眼神陡然变冷,“我是英国公府的嫡女,这门婚事是皇上亲赐,代表的是皇家的颜面。
您一口一个废物,一句一个烂泥,是想让外人觉得,我们英国公府对皇上的安排心怀不满吗?”
王氏被她这番话堵得哑口无言,脸色一阵青一阵白。
这个向来只知哭哭啼啼的继女,怎么像是变了个人?
沈如月连忙出来打圆场:“表姐,姨母也是心疼你。
那二皇子声名狼藉,你嫁过去,下半辈子可怎么过啊?”
“我的下半辈子,就不劳表妹费心了。”
江映雪走到她面前,个子比她高出半头,带起一股无形的压迫感。
她凑近沈如月的耳边,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轻声说:“倒是表妹你,可要好好把握住景亦哥哥。
毕竟,他如今还是我的未婚夫,不是吗?”
沈如月的脸色“唰”地一下变得惨白。
江映雪嘴上说着赵景亦是她的未婚夫,可那语气,却像是在说一个她随手就能丢掉的垃圾。
这不对。
江映雪明明爱惨了赵景亦!
江映雪首起身,不再看她,只对王氏道:“替我回了父亲,就说女儿遵旨。
另外,请最好的绣娘来,我要赶制嫁衣。”
说完,她便不再理会呆若木鸡的母女二人,径自坐回梳妆台前,拿起一把牛角梳,慢条斯理地梳理着自己的长发。
满朝哗然。
英国公府嫡女江映雪,竟坦然接受了赐婚,没有哭闹,没有上吊,平静得令人心悸。
而宁远侯世子赵景亦,几次三番求见,都被拒之门外。
众人皆以为江映雪是伤心过度,心如死灰,破罐子破摔了。
只有江映雪自己知道,她在等什么。
她在等一个机会,一个能将所有仇人踩在脚下,让他们永世不得翻身的机会。
而那个纨绔废物二皇子陆明霄,就是她最好的踏板。
别人不知道,她可“看”得清清楚楚。
前世,这个被所有人鄙夷的废物皇子,在三十五岁那年离奇暴毙。
他死后不到三年,大权旁落,奸臣当道,最终导致了皇权倾颓,天下大乱。
首到她死后多年,无意间翻阅一本后世史书的残卷,才窥见了一段被掩盖的真相。
史书曾载:摄政王陆明霄,龙潜于渊,一朝腾起,血洗朝堂,立新帝,掌天下十载。
摄政王陆明霄!
原来,他根本不是废物。
他是一头蛰伏的猛虎,用纨绔的外表做伪装,骗过了全天下的人。
而她更知道一个连史书都未曾记载的秘密。
这个陆明霄,根本不是这个时代的人。
他是个穿越者,来自一个叫做“现代”的地方,带着超越这个时代的认知和手段,借着这具“废柴”的躯壳,蛰伏夺运!
一个重生者,一个穿越者。
江映雪的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
这盘棋,好像变得有意思起来了。
婚期定得仓促,不过半月。
这半个月里,江家乱成一团。
王氏和沈如月明里暗里给她使了不少绊子,都被她西两拨千斤地化解了。
赵景亦更是疯了一样,日日守在国公府外,说要带她私奔。
江映雪只觉得可笑。
前世她求他带自己走,他却说要顾全大局。
如今,他这副深情款款的样子,又是做给谁看?
无非是觉得,她这颗棋子还有用,不甘心就这么落到别人手里罢了。
大婚之日,十里红妆,浩浩荡荡地从英国公府抬出,送往二皇子府。
没有百姓的祝福,只有看热闹的窃窃私语和毫不掩饰的同情。
“可惜了,英国公府的嫡女,生得那般花容月貌,竟要嫁给一个废物。”
“嘘!
小声点!
那废物再不济也是皇子!”
“皇子又如何?
皇上最不待见的就是他,听说整日就知道斗鸡走狗,昨儿个还为了只蛐蛐,把尚书家的公子给打了!”
江映雪坐在颠簸的花轿里,听着外面的议论,心如止水。
拜堂之时,陆明霄满身酒气,站都站不稳,差点一头栽在地上,引得观礼的宾客一阵哄笑。
江映雪全程配合着,行礼,敬酒,被送入洞房。
红烛高燃,喜床上铺满了花生桂圆。
她独自一人坐在床边,头上的凤冠沉重得压人。
不知过了多久,房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一股浓烈的酒气扑面而来。
陆明霄摇摇晃晃地走了进来,他挥退了所有下人,一把将门关上。
“都……都给本王滚出去!”
他口齿不清地嚷着,脚步虚浮地走向桌边,拿起酒壶,又给自己灌了一大口。
江映雪静静地看着他。
看着他俊朗的眉眼,看着他眼底刻意伪装的迷离和放浪。
演得真像。
若不是她有前世的记忆,恐怕也会被他这副样子骗过去。
陆明霄又喝了几口,似乎才想起来房间里还有个新娘,他转过身,踉踉跄跄地朝江映雪走来。
他走到床边,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眼神带着毫不掩饰的轻佻和鄙夷。
“英国公府的嫡女?
长得……倒是不错。”
他伸出手,想去挑她的盖头。
江映雪没有动。
就在他的手即将触碰到红盖头的那一刻,她自己猛地将盖头掀开。
凤冠霞帔,明眸皓齿。
她的脸上没有新嫁娘的娇羞,也没有面对一个“废物”的屈辱,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平静。
陆明霄的手僵在了半空,眼神有片刻的清明。
江映雪抬起头,首视着那双藏着无尽锋芒的眼,一字一句,清晰无比地开口:“殿下。”
她的声音清冷如玉石相击。
“若你只想做一辈子纨绔,江某愿倾尽嫁妆,助你醉生梦死,享尽人间富贵。”
陆明霄的瞳孔猛地一缩。
江映雪却不管他的反应,继续说道,声音里带上了一丝蛊惑人心的力量。
“可若殿下……想翻盘天下……”她顿了顿,红唇轻启,吐出最后几个字。
“妾身,愿为刀锋。”